聽到舅舅詢問,京澤趕緊遞上了隨身酒囊。
照理說,軍中也好、官員也好應該嚴禁酗酒,但實際上,長久以來酒水都是貴族和軍官們的必需品。
這跟享樂無關,而是說在開水得到普及之前,貴族和軍官們想要保證喝到沒有致病風險的水,一般按照經驗來說就隻能選擇喝酒。
故此,身為一郡兩千石,身邊常備酒水乃是尋常之事。更不要說河北剛剛經曆了一場死傷無數的大疫,而此時又是被困在泥濘的钜鹿澤中,根本沒有乾淨水源了。
“你也喝點。”郭典果然隻是微微潤了潤喉嚨,便將所剩無幾的酒囊遞了回去。“記住了,除非渴到不行,千萬不要喝這裡的水,實在是萬不得已,也要找活水飲用……”
京澤立即點頭稱是,然後趕緊灌了幾口,卻又小心的係上了酒囊的封口。
背靠著潮濕的泥塘邊緣,郭典欣慰的看著自己外甥還很有活力的樣子,複又仰頭望著星空輕歎起來:“參橫鬥轉,阿澤,你是京氏易的正經傳人,應該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吧?”
“自然。”聞得此言,麵容尚顯得年輕的京澤多少又打起了一些精神。“這是講春日星象的言語。前者指參宿雖然橫於西天,卻注定要漸漸下沉消失;而北鬥雖然剛剛從東北角出現,卻要一天天轉上來,高懸正北……如此星象,正合一年之始新舊交替,萬物易行的至理。”
“說的好。”郭典眯著眼睛望著頭頂星空言道。“參橫鬥轉,舊者雖然強橫,卻終不能持久,新者雖然初生,卻注定要移形換位,高踞正北……其實,鬥轉星移,月缺月圓,本是天地間的至理,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呢?”
京澤聽的不對路,趕緊安慰:“舅父不必灰心,南麵左車騎將軍那裡也一定會儘快遣援軍前來,屆時我們裡應外合,非但可以脫困,說不定還能在此處大破賊人呢!”
“說的對。”郭典將目光從星空轉向了自己的外甥,然後微微笑道。“但也沒那麼簡單,得須熬過明日,甚至後日才能說此言語……”
見到自己舅舅還算有精神,京澤當即鬆了一口氣,他哪裡懂什麼軍事?完全是順口將自己舅舅之前勉勵士卒的話照搬過來而已。
“我之所以感慨,乃是因為事情變化太快,讓我這個老朽之人有些吃力罷了。”郭典繼續苦笑著感慨道。“钜鹿雖然是張角家鄉,可去年冬日我跟著衛將軍一起圍攻下曲陽時,郡中之人尚且一分為二,也是有數萬子弟不顧生死,願意隨我先渡立壘的。故此,那時候雖然局勢嚴峻,可我始終沒有墮了誌氣。而如今呢?”
京澤想起此番沿途無處不被人攻打,又無處可尋得補給,也是一時黯然:“舅父,實在不行就辭官吧!數日前,平原郭相不就主動請辭了嗎?如今這個局麵,全在天子失信於人……青黃不接,戰亂大疫,又強要收錢,漢室儘失河北人心乃是理所當然,舅父何必替天子受這份責難呢?”
“我不能辭。”郭典搖頭應道。“天子無道,以至漢室儘失人心是真,但我屢受漢室恩德也是真——我去年履任钜鹿太守,卻被張角奪取全郡,天子當時不殺我,我那時便已經有儘心報國之念。且看著吧,熬過這一遭大概也要被治罪了,檻車入洛也好,罷官回家也罷,那就無話可說了。”
京澤再度鬆了一口氣。
“其實說了這麼多,彆的倒也罷了,唯獨你們……”郭君業以手撫住自己外甥的肩膀。“原本以為局勢好轉,所以才將你從關西老家喊來助我,現在看來,倒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與學業。”
京澤當即失笑,而他剛要說話,卻又被自己舅父給止住了。
“交代你一件正事。”郭典忽然肅容。“不管我是繼續在钜鹿硬撐,還是被朝廷治罪,冀州總歸不是什麼善地了,咱們老家扶風也不是什麼善地,那裡離涼州太近……等回到廮陶城,你務必要替我照顧好你舅母、表弟、表妹!瞅到機會,就立即護送他們回關西老家,回家後就變賣家產,然後帶著你我兩家的族人去蜀中避難!阿澤,我受漢室恩德,身不由己,你們卻沒必要……尤其是你,身為男子漢,總是要擔起責任來的。”
京澤趕緊跪地稱是。
“你能懂的這個道理就好。”郭典不由失笑。“且去吧,將那位平鄉縣的王縣尉請來,我有嚴肅軍務要與他商量。”
京澤聞言從泥濘的地上爬起來,即刻奉命去尋人去了。而稍待之後,那位從大陸澤南邊平鄉縣跟來的縣尉便領著數名甲士來到了郭典跟前。
“幫我打昏他。”郭典坐在泥窩裡,背靠著泥塘邊緣一個凸起,從容指著自己外甥對來人言道。
那王縣尉聞言倒也乾脆,直接以環首刀的刀鞘敲昏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舅父是什麼意思的京澤。
“諸位。”見到自己外甥被安穩放倒,郭典歎了口氣,然後勉力直起腰來,在泥地裡正冠危坐。“如我所料不差,你們是準備明日就投奔外麵的本地盜匪去吧?”
“郡君明見。”夜幕中,王縣尉也是握著環首刀跪地相對,以示謝罪與敬重。“人活於世,苟且偷生者還是多一些的……我們也是沒辦法,還望你海涵。”
“我懂你們的難處。”郭典歎氣道。“朝廷要每畝十錢,可是閹宦占據的土地是不交的,世族清白一些也不過是按照各自田畝繳納一遍而已,去找豪強收錢,又無異於讓你們去搏命……去找那些氓首一遍遍收錢呢?且不說如今青黃不接,又屢經戰亂,他們早已經傾儘全力去春耕了,根本是一錢都掏不出來。便是小康人家,一遍兩遍,五遍六遍,十遍八遍,哪裡就能湊得夠上麵所要之錢呢?所以人人皆反,處處皆亂。你們夾在中間,上頭壓迫,下麵憎怨,早就受不了了。如今又被圍在這裡,做官有性命之憂,倒不如做賊求生……反正那些賊人裡麵多少都是你們的鄉鄰故舊,對不對?”
“事到如今,郡君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借著星光,王縣尉抬手用手中刀鞘壓死了一隻沼澤中常見的螃蟹,所謂苦蝤是也,這才一臉無奈的言道。“難道還想穩住我們不成嗎?要我說,郡君安心躲在這裡,明日我們投賊,隻說你夜間發現我們跡象,鑽入澤中去了……大家就此作彆,再見麵,便是官賊兩對,難道不好?”
“非是此言。”郭典緩緩搖頭,一頭花白頭發微微晃動不止。“為一郡之君,卻不能為一郡士民求得生路,如此,又有什麼臉麵強留你們呢?而為漢室臣子,敗師喪土不說,反而要坐視手下叛亂,又怎麼能夠有臉麵裝作無事呢?”
說著,其人卻是緩緩朝著眼前幾名甲士俯身拜了三拜。
王縣尉等人一時愕然,然後旋即醒悟,多少有些黯然:“郡君自去,何至於此?”
“諸位,這三拜乃是有緣故的。”郭典起身後再度正著發冠言道。“一個是我為一郡之君,卻不能讓你們安居,心生慚愧,所以一拜以謝罪;還有一個,是希望你們能夠幫我將這外甥帶出钜鹿澤去……他少年喪父,我姐姐又隻有他一個獨子,我死便死,卻實在是不忍讓他年紀輕輕便死在這裡,被蛇蟲吞噬……所以一拜求活命之恩;最後一個,乃是我身為一郡之君,位居兩千石,終究是國家重臣,絕不能讓你們割首去威嚇四方,還請你們務必留我全屍。”
言罷,郭典勉力拄著佩劍起身,麵向西方參宿,也是洛陽方向,更是自己關西老家的方向,一劍自刎,然後便轟然倒入身後葦塘之中。
時年四十三歲。
自王縣尉以下,全都下拜叩首。
翌日,為防魚蝦啃食,王縣尉帶著被捆縛嚴實的京澤動身前,卻是一把火燒了半個葦塘,然後方才去見了自己的鄉人。而因為其人做過縣尉,又帶著數十披甲武士而來,所以反而被圍在钜鹿澤旁的平鄉本地盜賊推舉為了首領。
那王縣尉雖然不敢推脫,卻終究對朝廷存了幾分畏懼心,便隱姓埋名,自號苦蝤,算是正經揭竿而起,使得冀州又多了一股有名有姓的盜匪。
而沒過數日,也大概就是王縣尉剛剛將失魂落魄的京澤放走之後。忽然間,消息傳來,一個喚做張牛角的博陵人打起了太平道傳人的旗號,一路從泰山經平原、安平往钜鹿而來,聲勢浩大,據說是要攻破钜鹿郡治廮陶,重建黃天!
根本毫無頭緒的苦蝤立即動身,和冀州大小盜匪一樣,宛如溪流彙入钜鹿澤那般,直接引眾去投奔了張牛角。
剛剛回到廮陶的京澤,尚未來得及按照自家舅父遺言,帶著自己的舅母、表弟、表妹歸鄉避亂,便再度被包括剛剛放了自己的苦蝤在內的無數盜匪給圍在了城中……自稱京氏易嫡係傳人的京澤,此時隻覺得自己所學俱是玩笑。
大勢之下,個人命運當然可笑。
同樣被大勢與命運開了個玩笑的還有廮陶長褚燕。
這位原本曆史上本該出現在城外的盜匪頭子,卻因為數年前的陰差陽錯被公孫珣安排成了廮陶城的守將,然後對著城外數萬盜匪心驚肉跳……郡丞將一切都推給了他。
這座城理論上很好守,因為冀州有皇甫嵩。褚燕非常清楚,隻要那位左車騎將軍從盜匪的泥潭中衝出一條路來,並領著他的精銳部隊來到城下,那城下的這麼多烏合之眾必然會一戰而潰。
但也不好守,因為麵對著這麼多盜匪,麵對著城中不穩定的人心,褚燕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皇甫嵩的到來。
真的是……憑什麼啊?
從年輕時算起,他褚燕做了這麼多年盜匪,小心翼翼,生怕被官軍覆滅;而如今,等他辛苦搏殺,費勁千辛萬苦做到了一任縣長,這世道卻忽然一變!
為什麼啊?如今做官的居然要小心翼翼起來,做賊卻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呢?
抱著對局勢的莫名惶恐,負責城防的褚燕在城頭之上迎入了一位昔日趙國故人。
“你也做了賊?”屏退左右之後,平日裡供值守士卒安歇的角樓之內,褚燕無語至極。“你是正經的太平道傳人不錯,是張角的弟子也不錯,可當日張角那般煊赫你都未曾反,如今黃巾軍灰飛煙滅,你如何反而做了賊?”
容貌清瘦的張晟乾笑了一聲,然後不禁活動起了之前入城時被捆縛著的手腕:“褚縣長這話問的,你難道真不知道緣由嗎?我這人生平並無他求,隻想讓手下信眾能夠平安而已……當日大賢良師反時,我手下信眾卻多能活得下去,再加上董昭那胖子監管嚴密,自然不好做賊。而如今,氓首多無存身之處,我又怎麼能夠看著他們先被大疫卷走十一之數,複又被官吏逼迫,窮餓致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