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深夜之中,梁期城內,與妻子劉氏,還有少子袁尚同塌而眠的袁紹是被人小心從榻上叫醒的——侍衛通過侍女來報,許攸來到城中,死活要立即麵謁袁車騎。【】
對此,已經長出不少頭發的袁紹隻能一聲歎氣,卻還是即刻起身召見,儼然對許攸的到來早有預料……這倒是可以理解,想那張益德數日前便摟草打兔子一般順手把魏郡所屬的曲梁城給拿下了,隻在數十裡外梁期城中屯駐的袁紹如何能不知?而曲梁既失,則許子遠在钜鹿功敗垂成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此番匆匆回來請罪更是理所當然。
隻是沒人想到這廝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急迫罷了!
於是乎,深夜之中,體恤下屬的袁本初強打精神,隻是披上一件外套,便匆匆來到後堂,而其人眼見著許子遠眼窩深陷、滿身風塵,外加神色匆匆,舉止失措,平日風采半點全無,心中怨憤之氣倒是立即消了七八分。
然而,袁紹是心下一軟了,但其人尚未來得及坐下身來開口安慰一句,另一邊,許子遠得見對方,卻反而直接上前拽住了自家這位袁車騎的衣袖,並語出驚人:
“明公速速發兵邯鄲,否則沮公與與韓將軍處兩萬大軍不保!而且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此時正在集結兵馬,陳公台太行剿匪,隔山塞其後之策已然無能,趁著最後戰機,發全軍再圍一次邯鄲才是正策!”
袁紹坐在堂上怔了片刻,方才對拽著自己衣袖不動這位心腹一聲冷笑:“子遠,钜鹿那邊我本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為了脫罪亂說話……我這邊消息還是有一些的,無外乎是張益德忽然過來,其人勇猛堪稱萬人敵,所以能輕鬆靠郡卒掃蕩你那些地方宗賊而已,烏合之眾亂鬥於郡中,如何便能威脅到沮公與處的局勢?”
“本初以為我是為了脫罪才在此虛言恫嚇嗎?”許子遠勃然大怒,半夜之中居然直接拽著對方衣袖厲聲怒斥。“我有什麼罪?!當日我不過是拿著一遝空白委任文書去的钜鹿而已,半點兵卒糧草都未耗費,如今再一敗塗地,也不過是當丟了那一遝文書罷了!若論罪,你手下那些潁川人、兗州人、河北人,聚著七八萬大軍,耗費了那麼多錢糧,折損了那麼多人力,居然在邯鄲城下不能立足……豈不是個個該殺?!至於你這個車騎將軍,心中連功過都分不清,而且身為主帥,見到下屬不能建功,居然幸災樂禍,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與公孫文琪並爭天下?!”
袁紹麵色青紅不定,一時血湧上來,更是激的頭疼難忍……一瞬間,他幾乎怒到想下令讓衛士砍了此人。
不過,一來,袁本初心裡本就有類似想法,他是知道許攸本就沒有耗費他半點錢糧兵力,本就也是覺得對方並無大過的;二來,袁紹被對方一罵,卻是陡然反應過來,自己連續兩月在這裡梁期、鄴城整編、休養、剿匪,再加上各處相持局麵,居然有些懈怠避戰的意思,然後忘記了大局凶危……
但是,許攸罵的太過分了,饒是袁本初此時有心饒過對方,但心底的一口氣卻是難以咽下去,偏偏許攸本人也已經極度失態,憤懣之意充塞心胸,所以二人居然僵持不定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卻還是袁紹心中勉強一歎,然後扶著額頭一聲悶哼:“是我頭風複起,一時糊塗,子遠不必太過計較……”
許攸追隨對方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剛剛確實作死,根本就是在刀口上轉了一圈,但事到如今,對方既然服了軟,那再行計較也無益起來。
於是乎,其人撒開手來,仰頭一歎:“本初,你我固然失態,但大局在前,咱們又相識半生,私室之中,為了些許麵子如此扭捏,反而可笑……如今以大事而論,於你而言,其實隻有信我和不信我兩件事而已,哪裡有彆的可說?”
袁紹扶著額頭稍作思索,卻是忽然喚親信侍衛入內詢問:“李進將軍是不是尚在城南十裡處屯駐,尚未動身?”
侍衛俯身稱是。
“讓他不要去河內找於毒的麻煩了,速速率本部去邯鄲城下支援沮授!”袁本初即刻吩咐,卻是完全按照許子遠的建議來了。“再去尋辛仲治,告訴他,魏郡這邊最後一批整編、訓練的部隊也不必繼續了,全都交與他都督使用,讓他立即動身,跟在李進之後往邯鄲而去。最後再去發文給鄴城的陳公台,還有此處的郭公則,讓他們即刻準備,動員各處正在休整的部隊,集合全軍,準備大舉反撲邯鄲!”
一番命令已下,其人方才在座中扶著額頭望向已經冷靜下來的許攸:“子遠,我已經儘如你所言那般去救邯鄲了,也召集全軍準備即刻再攻邯鄲,卻也輪到你來為我細細說明是怎麼一回事了!”
對方如此信任,許攸當然再也無憤懣之意了,隻能一五一十,將钜鹿郡南之事儘數講出,並為對方仔細說明了他本人的推斷邏輯。
“你是說,僅憑一個張益德燒斷浮橋之事,便斷定了這麼多東西?”袁紹聽完解釋,反而猶疑。“未免多心吧?”
“多不多心與見多見少並無關礙,隻看推算的合不合情理而已。”後堂燈火之下,雖然形狀還是狼狽,但背對袁紹的許攸言語中卻已經恢複了幾分氣度,最起碼已經能冷笑撚須作態了。“本初,我隻問你,張益德十餘日中蕩平十城,聚兵六七千,更打得我落花流水,那為何反而燒斷浮橋?還不是有心聚集全軍去邯鄲,擔憂身後空虛為安平兵馬所乘嗎?否則,其人便該是趁機嘗試攻入安平,逼我這個敗北之人燒橋才對!”
“難道不是張益德知道自家兵馬皆是新降的宗賊,皆是烏合之眾,隻能憑著連勝之下的血勇之氣才能支撐作戰,這才主動斷橋求穩?”
“宗賊是沒錯,烏合之眾也是沒錯,但钜鹿那邊如今有三件事不得不提……”許攸依舊背身而言。“其一,張益德萬人敵,攻略起來如狼似虎,如何會輕易止步?其二,董公仁隱忍多謀,隱忍數月,一朝發動,豈會無後續計劃?其三,這二人雖算是公孫文琪的人,卻與公孫文琪性情不同,尤其是董昭,其人坐視郡南宗賊紛紛而起,卻又一朝平定,說明其人智計並不弱於我,當時坐視郡南諸族並起,根本就是存了借我之手清理本地的意圖……總之,此人心中有幾分在意這幾千宗賊降兵死活,隻有他自己清楚!”
袁紹一時沉思無語,半晌方才緩緩言道:“你是說,正是因為這群宗賊降兵隻能借氣勢一戰,所以董昭和張飛才會疾速來襲邯鄲?勝固然好,敗了董昭也不心疼,再不然,這幾千降卒就隻能當做輔兵、陪隸來用了?”
“正是此意。”許子遠咬牙而答。“這便是我不顧一切,不用哨騎,親自連夜打馬來此的緣故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是自安平國繞遠渡淇水而來,而偏偏秋收之後,各處軍糧充足、後勤無虞,張飛用兵又如狼似虎,邯鄲城下能否來得及,也隻能兩說而已。”
袁紹緩緩頷首,心中其實已經信了對方的判斷。
不過,此番言語之後,不知為何,隻有二人的後堂上卻又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許久無人出聲,隻有燈火搖曳。
隔了不知道多久,還是許攸幽幽一歎:“本初為何不再問我,如何斷定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太行山隔山阻塞其後之策已經無用?其實,這件事情倒是我自己擅加猜測的,隻是憑著與其人多年相識的直覺之論。”
“這件事情我也有類似直覺,而且我在此處,反而早從山中影影綽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袁紹頭疼稍解,卻也隻能緩緩言之。“譬如最先派往北太行的使者,除了一開始回信說張燕應下了我的招攬外,後來居然杳無音信,隻是隔了許久,紫山那邊方又才來了一信,說什麼使者隨行攻略常山,刀劍無眼,死於流矢,但再派新使過去,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豪無回應,算算時日,都已經一個多月……於是我便已經有了猜度,公孫文琪必然是不等秋收,扔下三輔大軍提前至於此,而張燕也早已經被他除掉了!之所以沒有發動,乃是因為三輔的兵馬尚未到來而已。”
許攸一時無言以對。
“子遠。”這次輪到袁紹仰頭而歎了。“你今日無禮過甚,而我之所以能容你,不僅是你我多年相知,更是因為你雖憤懣至極,卻非是以你自己在钜鹿所斂財貨儘失為論,反而是以大局為重,勸我所為,也皆是軍事之論……你問我如何能勝公孫文琪,其實我以為便在於此了,咱們雖然各有缺憾,但若是能團結一心,我儘力支撐大局,你們儘力展現智計,又憑什麼不能與公孫文琪一爭高下呢?”
許子遠欲言又止。
“也罷!”袁紹複又起身而言。“你一路辛苦,就在我這裡暫且安頓下來,我呢,稍有頭疼,而且我幼子與我同榻,一時放心不下,還要回去看顧、休息……明日咱們還要準備重攻邯鄲呢,都早些歇息吧!”
言罷,其人兀自扶著額頭,轉入後麵臥室中去了,而許攸卻幽幽一歎,卻許久不曾動身。
一夜無言,翌日,李進先發邯鄲,當晚便至,卻是迎麵撞上張益德與關雲長合力夾擊邯鄲城下的沮授、韓猛……一時危急之下,李進按照許攸事先提醒,不理營寨,不理沮授,而是驅全軍繞到大營東麵,直撲張飛所部側翼。
話說,李進的兵馬是從黃巾起義開始便逐漸磨礪出的家族子弟精銳,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所以其部雖然多年間因為各種戰事有所損傷,卻挫而不散,敗而不潰,此番休整結束歸來,更是兵甲齊備、軍心可用;而張飛的兵馬,正如許攸所言,不過是投降的宗賊倉促聚攏,全靠一番血勇之氣而已,打順風仗那就如狼似虎,一旦受挫,便自然崩殂……實際上此番作戰,為以防萬一,少有的可靠郡卒也全都被董昭留在了身後曲梁城中,就是怕被牽累,而不敢夜襲,選擇傍晚時期攻打敵營,也同樣是一種無奈之舉。
於是乎,雙方一開始戰鬥激烈,甚至於李進的兵馬奔襲而來,本就有些疲憊,外加些許數量劣勢,反而處於下風;但戰到入夜,張飛所部連戰十餘日的深層疲憊與烏合之眾的姿態展露無疑,李進親自持矛大呼向前,钜鹿郡南的六七千宗賊則徹底崩殂,全軍潰逃!
天色昏暗,事不可為,關羽、張飛便是想用斬首戰術都尋不到對象,隻能各自收兵後撤,尤其是張益德,其部毫無紀律,想要收攏竟然隻能返回身後數十裡的雞澤,甚至曲梁城才有希望,倒也堪稱十足十的敗仗了。
而隨後數日,隻見袁軍源源不斷,密密麻麻,卻是重新歸來,而且這一次非但兵精糧足,氣勢更盛,卻還有數萬新收降的南太行山匪隨從而來,人數更眾……實際上,袁本初發文其人治下三州一十九郡國各處官吏的運糧、動員文書,還有要求曹操北上陳留和張楊一起覆滅逃竄到黃河邊緣的於毒時,乾脆公開自稱五十萬大軍!
這個數字自然是虛的,但據審配在城上觀察,城下兵馬確實更勝之前一次,應該不下十萬之數,而若是算起各地動員起來的運糧民夫,恐怕三十萬之數總是有的。
“邯鄲最危險的時候到了。”曲梁城西麵城牆之上,望著前方因為秋日水漲而水天一色的雞澤,董公仁難得麵色嚴肅至極,配合著他一張黑臉,就更顯的瘮人了。“邯鄲城被沮授拖著,相持了數月,城中兵馬、百姓雖然無破城之危,卻也不能輕易出城活動,反而要防備不停,此時其實已經疲敝至極,而袁紹卷土重來,更兼秋糧入庫,根基深厚,氣勢正盛,而且他在梁期城數月,必然也已經有了些攻城的籌備……說不定便能直接攻城!而關雲長雖然驍勇,又怎麼可能輕易逆勢而為呢?”
張飛想起之前自己的兵馬被李進輕鬆大破,也是無可辯駁:“兵馬疲敝,確實無奈……不過,也是我失機在先,若是當日沒有燒掉浮橋,何至於此?”
“此事與燒橋無關。”董昭依舊黑麵冷顏。“而是說世間之事,各有規律,恰如海水潮漲潮落,也如河澤之水秋盛而冬涸……現如今,便是彼方真正最盛之時,而邯鄲最弱之時;至於稍待半月,甚至更少時日,君侯引大軍至此,便是我方最盛,而彼方漸漸勢弱之時了。這些事情,本就在計算之中,至於我等個人,居於大勢之中,真正能做的,無外乎是我之衰勢逢彼之盛勢之時,儘全力維持一二;而我之盛勢逢彼之衰勢之時,能摧枯拉朽,多勝三分,從而早些讓風波平息,世態安穩,如此而已。當然,想來以關雲長與審正南之智,也該早有所料,並早已經準備好各儘其責了。”
張飛緩緩而歎。
“之前數月,在後方梁期城那裡,早已經伐木製作雲梯、撞木無數,此番專程運來。”邯鄲城下,去而複返的袁紹居於將台之上,雖然兵馬看起來更盛,但其人卻並無驕矜之色,反而因為公孫珣指日可待變得格外嚴肅與小心起來。“得蒙沮公與辛苦在此維持,不但保住大營,而且邯鄲守軍也已經疲憊不堪,正該一鼓而下……鞠將軍!”
鞠義聞言立即出列。
“關雲長三千兵馬,依然在城外互成犄角,你之前路上尋我,我讓你今日再言……所以,你以為該當如何?”袁紹冷冷相詢。
“屬下以為,當不惜城上弓弩壓製,不計死傷,反以弓弩製之!”鞠義昂首自若,其人的涼州口音一時讓將台上的無數軍官、幕僚紛紛側目。“之前敗走,便是我軍自以為兵馬無數,凡事皆求完全,儘用些花裡胡哨卻不中用的計策,這才被關雲長所製……其實,關雲長確實難得熊虎之將,兼智力卓絕,但若能不計死傷,以命換命,其人未必不能製,邯鄲城也或許早已攻下,何至於今日尚在城下無能為?!”
旁邊陳宮、辛評,還有此時軍中最大的功臣沮授同時色變,便是許子遠也都冷冷的瞥了這個武夫一眼。
而鞠義理都不理,卻是兀自看向袁紹請戰道:“若明公願與屬下兩千甲士,四千弓弩手,並不以損傷而論,則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關雲長絕不能耽誤攻城!”
“好!”袁紹同樣沒有理會那些被冒犯的謀士們,而是同樣揚聲相對。“有件事,卻要與諸位將軍說一說……白馬賊竊國大盜,以至於漢室權柄旁落,我既為車騎將軍,受三州一十九郡公推伐賊,總要有些一時權宜之舉……須知,軍功當封爵!”
此言一出,鞠義先是和周圍人一樣目瞪口呆,卻又欣喜若狂,直接跪地而言:“明公見諒……主公見諒!屬下族中本是平原大族,數十載前因罪……因故遷徙涼州,天下亂後方才回到河北投軍……若能為平原一亭侯,則臣雖死亦能對先人,可謂此生無憾矣!”
“我與你四千甲士、六千弓弩手。”袁紹也不答應,也不許諾,而是依舊冷冷相對。“若關雲長還能出營亂我攻城之策,你也不用說什麼平原的亭侯、都亭侯了,我念在君臣一場,將你葬回平原便是。”
鞠義不驚反喜,連連叩首不止。
“鞠將軍先去布置阻攔關雲長。其餘全軍,除沮授、韓猛兩位移營到城東屯駐,以作後軍外,全部修養一日,明日一早,飽餐一頓,便四麵攀城!”言至此處,袁本初卻是抓下頭上的絲綢帽子擲在將台之上,複又才拔刀而起。“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有差池,自公台以下,皆可斬首!”
陳宮等人當然知道袁本初的意思……此時雖然全軍極盛,兵馬更勝之前,但因為公孫珣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到,局勢反而比之前是要危殆的……故此,大局之下,並無人再做多餘舉動,反而在陳宮的帶領下,紛紛出列稱喏!
袁紹卷土重來,十萬之眾圍城,關雲長當然不會坐視,而審正南也絕不可能屈服,他們二人的性格決定了他們二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