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機不可輕忽。【】
這是漢高祖與楚霸王之間那場精彩對決給天下人留下的殘酷曆史經驗。
項羽幾次將劉邦打的落花流水,幾次獲得重大決戰的勝利,卻總是差那麼一口氣,屢屢讓陷入絕境的劉邦在蕭何、韓信、呂澤、張良等人的協助下卷土重來。
相對應而言,項羽不過是一次氣力不支,與劉邦議和平分天下而已,就被張良等人窺到虛實,然後被撕毀協議的劉邦引天下諸侯圍到了垓下,來了個無顏見江東父老。
故此,在下邳烏巢兩條戰線上同時取勝後,甚至沒有等內黃的結果,公孫珣便不再猶豫,即刻頂著巨大的減員壓力發動了全麵總攻,並於十月初六上午,在經曆了近三日夜的猛攻後,成功攻破了中原聯軍的官渡大營,繼而發起了戰略大進軍。
不過,說是進軍。實際上,隨著劉曄引官渡殘眾投降,曹操、曹仁各自隻帶著數千殘部倉促逃竄,近在陳留的魯肅也在察覺局勢後當機立斷引淮南部眾南下彭城,燕軍進軍途中已經沒有多少事實上的軍事壓力了……這種進軍更像是某種戰略追擊而已。
彆處不說,官渡這裡各部兵馬基本上是一分為二,一路追著曹操往潁川、南陽方向而去;一路追著曹仁,往陳留、陳郡方向而去,沿途攻城略地,宛如吃飯喝水。
戰事如此,再加上徐州烏巢內黃三戰的相關訊息隨著兩軍的前進與後退徹底傳開,天下人已然醒悟過來——這一戰,終究還是燕公勝了!
但失敗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曹操,而燕公即將獲得的,也絕不僅僅是一個官渡,或者陳郡,乃至中原。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南陽宛城,這座已經安泰了快一整年的大漢南都所在,瞬間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因為誰都知道,公孫珣此戰除了並吞中原外,但凡有半點可能性,肯定是要把天子‘請回去說明情況的’!
那對於宛城的諸位而言,還能有個好?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也很急迫了!曹公正在趕來,荀文若也已經帶著願為漢室儘忠的中原衣冠世族到了汝南,他們二位的意思是讓我們從帝鄉蔡陽轉入江夏,以作延續……諸位,你們可有什麼見解嗎?”所謂朝堂之上,正在開口說話的太尉楊彪像老了十幾歲一般,滿頭白發,畏畏縮縮,再難有之前的精神。
話說,這不僅僅是眼前殘酷局勢的打擊所致,也不僅僅是因為憂慮漢室的將來,很大程度上,這是之前一年間,其人真正擔負起了所謂漢室興亡之責後的辛苦所致。
想想也是,南陽固然大郡,漢室小朝廷用來擠走曹操控製南陽半郡的呂布也確實是個比較好哄的人,但前麵在打仗,一切以軍需為先,小朝廷基本上隻能在最低經濟限度上維持著。而這倒也罷,關鍵是,楊彪身為中樞第一重臣,還要居中聯絡三家諸侯,在三個雞蛋上跳舞,今天要想法子安撫在前線賣命的曹操,明天要想法子勸說劉表和其部屬不要有投降主義傾向,後天還要跟隔壁汝南的劉備打打秋風,求點中秋祭祀的經費……而前線稍有風吹草動,他這裡還得哄著擔驚受怕的小天子!
除此之外,還要儘一切可能維持和擴大漢室的影響力。
但是,所以說但是,不管怎麼維持,局麵還是一日日不堪了下來,並最終來到了今日這一步——實力雄厚、地盤看似最穩妥的劉備先丟了徐州,地盤全線暴露在了燕軍兵鋒之下;領著幾十萬大軍的曹操也還是敗了,隻能狼狽逃往此處;忠心耿耿的吳郡虎將孫策更是身首異處;劉表則乾脆曖昧到了一種極為危險的地步。
此時此刻,也就是呂布和他的那小一萬兵馬或許可以倚仗了。實際上,呂布剛剛已經帶著四千兵馬從潁川匆匆趕回到了宛城。
“溫侯怎麼想?”一陣沉默之中,楊彪理所當然的看向了呂奉先。
“我非是信不過曹孟德和那位荀文若。”剛剛從潁川撤回,一身戎裝立在前南陽太守府大堂,現在天子明堂之上的呂布微微蹙眉,表達了某種確切無誤的疑慮。“但是江夏那種地方,哪裡是天子該去的?都到長江邊上了,真到了那裡,天下人怎麼看朝廷?”
這話倒是合情合理……但是問題在於,不去江夏又能去哪裡呢?
“可不去江夏又去哪裡呢?”南陽本地人,年輕的黃門侍郎,大漢開國名臣鄧禹之後,此時很得天子信任的鄧芝稍作思索,一時感慨相對。“前麵打了大半年的仗,死的人不計其數,到了這一步,河北那邊難道還會放過我們嗎?而且,便是我們可以棄官不做,求個野人安泰,天子在燕逆手中難道還有彆的下場?事到如今,也隻能隨曹公還有荀文若一起去江夏了。”
此言一出,本就沒有多少人的朝廷之上更是顯得冷清。
邏輯就是這麼簡單,現在這個時候,漢室小朝廷除非有魄力玉石俱焚,否則根本沒得選,隻能南逃。而一旦南逃,去劉備和劉表核心地盤肯定是極度危險的。為今之計,隻能儘量彙集南逃力量,打著天子旗號去兩家地盤的交彙處,也就是江夏地區立足。
本來就沒什麼好議論的,而停了半晌,隨著小天子也歎了口氣,事情卻是就這麼定了下來,京澤和鄧芝負責天子儀仗和宮禁的遷移,楊彪去清點猓啦既フ婦櫻詞親急傅炔懿僖煥矗鴕黃鵡舷隆?
彆人且不提,話說匆匆折返回宛城的呂布回到自己府邸之中,卻是越想越覺得憋屈,越想越覺得難以接受,並隨即驚動到了一人。
“夫君何事憂慮?”一名年方十五六歲的華服女子,嫋嫋婷婷而來,眼見呂布氣悶,也同樣麵露憂色,卻正是呂布的妻子,袁術的長女。
俗話說,老夫少妻,天然腿軟,何況呂布這人彆的倒也罷了,對待妻子還是素來講究的,尤其是這個妻子作為袁氏的嫡女、楊氏的親戚,更讓他格外珍惜。
所以呂奉先聞言非但不怒,反而強作歡顏,趕緊起身接住對方,扶著對方做坐到廳中,並稍微安慰了回去:“夫人不必擔心,隻是朝堂事務而已。”
“夫君何必瞞我?”這袁夫人趁勢坐定後卻也不懼。“外麵都說曹司空打了敗仗,南陽這裡都要移到江夏的……咱們家不走嗎?”
呂布一聲歎氣,卻是愈發無奈起來:“沒想到這麼快便傳的滿城皆知!”
“果然是要去江夏嗎?”袁夫人也跟著皺起眉頭來。
“不錯。”呂布無奈,隻能坦誠。“事到如今,彆無他法,隻能去江夏……夫人是憂懼道路偏遠嗎?你且放心,我一定親自護你平安到江夏。”
“我也知道沒法子。”袁夫人連連搖頭,卻又一時想起一事,更加無奈。“夫君,你說咱們這次再回江夏,還能住到原來結婚的宅子裡嗎?就是黃祖那一棟。”
呂布微微一怔,旋即黯然。
“我想也是。”袁夫人見狀立即強笑道。“此時不比以往,如今再去江夏,天子、姑父,聽說還有曹司空都要去,那原本那棟宅子哪裡還有我們夫婦的份?”
呂布愈發苦笑,頭上皺紋也顯得更加緊密起來:“為夫我何嘗願去江夏?須知我是北人,南陽這裡到底是中原腹地,還能適應,如非萬不得已,便是有大宅院,又哪裡願意去江夏?”
“妾身也是這個意思。”袁夫人也是跟著徹底黯然起來。“我自幼便在汝潁宛洛之間長大,如何願意去南麵?而且,從夫君兩月前從魯陽回來那次算起,我已經一月多身子不上來了,說不得便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讓自己兒女將來不知道中原風物,便總覺得不值。”
袁夫人這裡感時傷懷,卻不料一旁呂布已然聽傻了……他如今已經年逾近四旬,卻隻有一親女在長安,據說今年及笄之時,被恰好在長安的公孫珣做主許給了賈詡的兒子,已然算是潑出去的水。此時聞得夫人可能懷孕,如何不喜?
隻是時局如此,這種喜事就顯得格外讓人憂慮了。
兵荒馬亂的,路上出了事怎麼辦?
一念至此,呂奉先先是安慰了對方一遭,又詢問了對方身體,稍微回過神來後,卻隻能愈發憤憤不平起來:“若能有萬一長治久安之策,我何必願意帶你奔波?一家人安穩富貴多好?”
袁夫人聽到此言,卻又麵上心中齊齊微動。
呂布眼神出眾,一眼望見,便主動相詢:“夫人可有言語?”
“非是我如何,而是我恰好昨日去後院看過父親。”袁夫人小心相對。“都說疏不間親,雖說之前曹司空還有姑父他們都說我父親有罪,不許我父出後院半步,但如今局勢這麼亂……夫君能不能做主,趁機開釋我父?”
呂奉先聞言當即起身嗤笑一聲:“夫人所言甚是,事到如今,連曹司空他們都不能自保,嶽父大人如何不能開釋?咱們現在就去後院見嶽父大人。”
袁夫人終於微微展顏,而呂布見狀也瞬間振奮。
且不說呂布去見袁術,這對翁婿又會迸發出何等光芒四射的火花來,卻說這幾日燕軍進展神速,不僅是陳留全取,陳郡全下,便是潁川也在早已經按捺不住的徐榮與官渡援軍的夾擊下推進下迅速。
曹孟德原本還想在許縣一帶稍微等一等消息,順便聚集一些願意隨他南下的潁川子弟,但從轘轅關出來的徐榮眼紅軍功已經到了極致,如何會讓曹操有喘息之機?其人和張遼聯手攻破陽翟後,幾乎是馬不停蹄,便引眾南下去打許縣。
對此,張遼等官渡主力自然不好多說什麼,隻是苦了曹操,不得已之下,後者隻能也來了一個馬不停蹄,卻是狼狽南下,直接放棄了整個潁川,到了南陽的北麵門戶魯陽城中……此處有從前線撤下來的部分呂布麾下生力軍,倒是讓他稍微喘了口氣,卻已經不敢輕動,生怕甩不開徐榮部下騎兵。
而也就是此時,親自移駕到許縣的公孫珣接到了來自呂布、蔡瑁,還有許多許多人的信函。
當然了,這一次這些信函就不必付之一炬了,因為他們所有人都將姿態放到了儘可能的最低,是真正帶著誠意過來的,且事到如今,公孫珣也確實希望避免多餘傷亡,用外交手段儘可能的獲得最大的實惠。
“蔡德珪信中說,不必我親至,隻要我首肯,他便願意在今年之前將沔水以北除去鄧縣以外的地方儘數交給武關方向的鐘元常……兩位軍師怎麼說?”許縣官寺大堂上,公孫珣看完一封信後,直接扔給了一旁的呂蒙,後者趕緊捧著這封信轉交給坐在堂下的王象存檔。
“這應該也是劉表讓步的極限了。”賈詡稍作思索,便得出了結論。“鄧縣是襄陽城在沔北的遮掩,他必須要此城防著主公你突襲襄陽;而讓鐘元常去接手,卻勸主公不必往南陽,儼然是憂懼主公大軍壓境;至於年底前交出南陽,卻不提天子,儼然是默認了讓天子去江夏,並不準備做出有違臣節的逆舉,然後再交移地盤……”
“既然他如此誠懇了,那我又該如何呢?”公孫珣失笑相對。“公達!”
“這要看殿下接下來的進軍順序了!”荀攸不慌不忙,平靜以對。“此戰之後,中原一帶,淮河以北,必然抵定;而接下來,是先盯死劉玄德全取江北,還是先儘全力追上曹孟德與天子,就得稍作布置與分派了;而若再往下論,大江萬裡,自西向東,益州、荊州、揚州,又該先取哪個,或是乾脆一時全取,這就得仔細思量了……所以要不要同意蔡德珪的言語,便是要看殿下有沒有先平、速平荊州之心。若是沒有,那便許下如何?若是有直接進軍荊州之意,自然不必理會!不過,殿下到底有何打算,竟是半刻都拖不得了。”
公孫珣坐在堂上太尉椅中,聞言扶著腰中斷刃不語許久,半晌方才在滿堂幕屬的期待目光中正色開口:“不瞞文和、公達,昔日光武有言,‘人若不知足,既平隴,複望蜀,每一發兵,頭鬢為白’……兵事連結,禍亂不斷,百姓困苦,若有餘力,我自然希望一刻不停,平定天下的。但光武稱帝後,六年便收天下十之七八,卻在隴、蜀二地耗費六載,損兵折將許多方才取下,繼而一統天下,卻還留下了隴上羌亂的禍根。如今,若從董卓亂後常山盟誓算起,我也是六年而取天下七八,所以,此時雖有心並吞萬裡如虎,又不免憂慮行百裡者半九十,全麵冒進會在長江邊上受挫,反而延緩進取天下的步伐。”
眾人麵色各異,卻都沒有言語。
“所以,我有心攻伐進展不斷,卻不準備畢其功於一役了……青徐今年有災,中原更是被戰事掏空了底子,此戰我意先到大江邊上,然後便讓中原河北休養,改為以並未勞動太多的三輔、涼臧之地合力,去圖謀蜀地;而蜀地若下,水軍又能沿吳郡、會稽威脅華南,最好能再去說動交州士燮士威彥來降;這樣的話,再去取荊州、揚州,便如瓜熟蒂落一般簡單了……如此做,雖然可能要緩上一兩年才能一統天下,卻絕無反覆之可能!也能應對從容。”言至此處,公孫珣環顧左右,正色相詢。“諸位以為如何?”
“臣有一問。”賈詡稍作思索,卻是當先而對。“若分兵依次平蜀、平吳、平江漢,主公還要來親自領兵嗎?”
“知我者文和是也。”公孫珣再度失笑。“這便是問題所在了……我今日既然取天下七八,雖不準備再進名位,但其實已經有天下民主之實了。而以天下民主之身,總攬全局,雖得勝亦不足以加威,一旦受挫,卻要動搖天下。既如此,何妨遣方麵大將,依次取蜀、吳、江漢?勝而自進,敗而無挫……大不了換個將軍再來一遍便是。”
“既如此,臣以為極妥。”賈詡俯身行禮。
隨即,滿堂幕屬、義從、軍官,自荀攸以下,也都紛紛隨之起身行禮。
“行了,那就回信給蔡瑁,讓他必須在臘月到來之前將南陽移交給鐘元常!”公孫珣明顯並不在意這些,卻是一邊招呼眾人一邊複又從案上取出另一封信來,正是呂布送來的信函,然後一時搖頭,複又如之前那般擲給一側呂蒙。“還有一事,呂奉先說,他當初是受朝堂命出任南陽太守,後來也隻是以人臣受命於天子……並無與我作對的意思,隻是憂懼我會容不下他,方才聚兵於魯陽、陸渾關。如今,他主動放棄潁川半郡回到魯陽,稍作誠意,是希望能夠得到我的赦免,繼續做南陽太守,這樣他一定保著天子來見我,使我們君臣和睦。”
“這不是呂布能說出的話。”賈詡當即無語。“必然有人教他。”
“他希望我能赦免他嶽父袁術。”公孫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好笑之事,一時笑意難忍。
賈文和愈發無語,乾脆沉默……說起來,他次子娶了呂布女兒,人家袁公路還是他賈文和的長輩呢!
“此事真能成嗎?”荀攸忽然開口詢問。“他雖有幾千兵,可多是南陽本地征召,且一半都還在魯陽,而如今曹孟德也退到了魯陽。真的應許了他,以這對翁婿的行事作風,隻怕弄巧成拙,徒勞壞了殿下名聲……”
“不錯,事到如今,天子如何,其實已經不足為慮了,何必節外生枝?”賈詡回過勁來,也明確表達了態度。
公孫珣則微微頷首,儼然與兩位軍師想法一致。
話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且不提人人都膈應的袁公路,此一時彼一時,公孫珣倒確實希望看到威信掃地的小天子和宛城小朝廷被送來,然後來個‘說明情況’以進一步消磨漢室的那點子最後餘暉,但前提是不能出錯,更不能弄巧成拙!
須知道,現在的南陽,且不提不可能摻和此事的蔡瑁,隨著曹操引潰兵進入,剩下的軍事力量基本上一分為二,一小半四五千兵力在宛城,是呂布掌握;但一大半七八千人卻集中在了魯陽這個南陽最北麵門戶上,而曹操和兩名呂布麾下大將卻恰恰是在彼處的。
換言之,真鬨起來了,即便是乍一看呂布實力占優,公孫珣也不覺得這廝能玩的過曹操。
更有甚者,以呂布的武夫姿態和他那位嶽父的肆無忌憚,這要是鬨到最後把小天子給鬨沒了怎麼辦?
時也勢也,這個時候,即便是天子明明白白的死在了曹操和呂布的火並中,可天下人也都肯定都會算到他公孫珣的頭上好不好?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這呂布的書信都送過來了,鐵證如山啊?!
而此時,公孫珣卻真的不需要節外生枝了,天子可以死,但沒必要死!天子可以送來‘說明情況’,但逃到南方,脫離漢室的根基所在,順便吸引一批漢室的死忠,去江夏被天下人遺忘,卻也挺合適,對不對?
君不見,公孫珣都沒有聯絡京澤嗎?總不能是忘了吧?
“那就也回一封信!”公孫珣一念至此,便朝王象吩咐。“告訴呂奉先……他嶽父的罪沒法赦,而且為人臣者焉能以天子為籌?順便提一句魯陽,暗示一下曹操在那裡掌握兵馬,他也不可能成事的。”
眾人自然無話可說。
就這樣,事情大略皆定,接下來幾日,公孫珣便坐鎮許縣,分派各部攻城略地,坐等中原儘入囊中。而隨著太史慈引數萬遼東、營州援軍到達婁圭帳下後,婁子伯那邊也開始承擔起了大量推進任務,公孫珣在許縣這裡便愈發顯得清閒了,隻是與劉表、蔡瑁、呂布書信不停,以作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