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劉玄德也跟著笑了。“當時那種情形,又要敲打河北大族,又要敲打清談名士,又要脅迫鄭門學子,又要威懾袁氏降臣,足下簡直是個合適的過了頭的靶子,不找你又找誰呢?”
崔琰不由苦笑。
“不過,已經這麼多年了,足下有沒有想過回歸河北?以你族兄崔敏和族弟崔林如今皆得重用來看,讓他們求個情,回北麵又如何?我記得一個已經是尚書,一個已經是少卿了吧?”
“不錯……可即便是北麵那位欲赦在下,在下也不能容忍自己就這麼回去的。”崔琰愈發苦澀。“讀了半輩子經學,出仕便是中郎將,結果被人說是百無一用……在下總得證明給天下人看看,在下非是無用之人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況曾相識?崔君的心意我倒是格外能懂。”劉備帶笑喟然,卻又隨手在座中取來茶水潤了潤喉嚨。“可是我還有一問……請崔君誠心以對。”
“既同是淪落人,左將軍無不可問。”崔琰趕緊應道。
“足下覺得,科舉好嗎?”劉備出其不意。
崔琰微微一怔,卻也不由黯然。
“看來足下和我一樣,也覺得眼下的科舉其實是比原本的察舉要好一點的,隻是為時勢所迫,被那位輕易貼了了反對科舉的標簽,想摘都摘不下來,這才如此不堪。以至於多年來行走四方,隻說察覺之用,卻不談科舉之劣了……”
崔琰一聲歎氣,倒沒有否認。
“其實,我現在靜下心來細細品味,才發現那種能給底下人帶來一絲翻身希望的製度,真的是比什麼訪賢求才要高明的多!”劉備見狀也是頗為感慨。“人但凡有希望能往上走,這天下就斷不會像桓靈時那般死氣沉沉了。”
崔琰終於忍不住反駁:“若察舉製能做到公平公正,也是可行的……科舉不過是將人心道德全都抹去,儘用考試而已,亂世之中,道德淪喪,用此一時我倒不覺得有問題,但豈能長久?”
“天下焉有長久之策。”劉備不以為然道。“但救時之策卻是革鼎之時必須之物。”
“左將軍此言何意?”
“無他,以往的時候,我總覺得我那位兄長厲害,但厲害在何處,也隻是停在其人能打仗、能得人、能起勢上麵,但為何能起勢卻一直懵懂,我在兩淮所行也多隻是依葫蘆畫瓢而已。直到近來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天下欲行革鼎事,首在經濟,次在製度,經濟和製度處置好了,再去打仗方能無往而不勝。”劉玄德放下陶碗,微微感歎。“這三樣,都是革鼎之時必須的事務,且須次第而為。但世間人物,譬如我,總是被他能打仗、能打勝仗所耀目,卻沒有懂得前兩者的重要……當然了,曹孟德或許比我懂得多些,但已經死了。而我如今才懂得,卻也晚了。”
崔琰聽到了最後‘晚了’二字,幾乎便要落淚,隻是強忍而已。
“崔君。”劉備回過頭來正色言道。“你看,燕公能成覆漢之勢,首在度田、屯田、授田,這是經濟上的革鼎;其次在科舉、官製改革、三長製度;最後才是打仗,對否?”
“對。”崔琰勉力做答。
“所以啊。”劉玄德也歎了口氣。“彆看現在我們手忙腳亂,眼見著便要大勢已去,其實我兄本意恐怕未必如此,他也是被益州三個月落袋,外加天子有後、遼西地震這些事給逼得,不得已決定提前蕩平天下。隻是其人如此優勢,甫一決心一統,便將我們逼入絕境……是這個道理吧?”
“應該是。”崔琰口中漸顯乾澀,卻沒心思飲茶。
“既然入了絕境,也就沒得選了。”劉備忽然揚聲。“我聽人說足下這些日子在西陵四處打轉,是想促成幾家合力,奮力一戰,那今日找我來是想讓我做這個領兵主將了?”
“不錯。”崔琰明顯沒有回過神來,其人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知道了。”劉備點頭應許。“我自然會傾力而為,但足下也要說服南遷世族傾全力助我!”
崔琰依舊有些恍然:“左將軍答應了?”
“不是說了嗎?既然已被逼入絕境,我難道還有彆的路數可選?”
崔琰稍作思索,卻一時沉默。
“不用猜度了。”劉備從容答道。“我兄確實給我發來私信,勸我投降,那番經濟、製度之論便是他在信中與我言的……”
“那……”
“話很誠懇,我也信他。”劉玄德依舊言語從容,儼然是早有一番徹底和全麵的思索。“可是呢,之前官渡死了那麼多人,我怎麼可能回頭?又或者說,正如足下一開始離開河北便再難回身一般,我既然出來自立基業,便也再難回頭了。還有哪些南遷世族,也是一樣的道理。須告知他們,無論是何緣故,既然南來,便已經和北麵絕了溝通,隻能隨我儘力而為。”
崔琰一聲歎氣,便起身相對,允諾儘力為對方奔走,並旋即告辭。
而其人一走,劉備便忽然顯得有些疲憊起來,卻是甩手離開前堂,轉入後院去了。
一日夜無言,又隔了一日,等到正旦那天,天子便正式召開了這一年的正旦大朝會。
說實話,漢室到了如今一郡之地,便是所謂擁漢派加一塊也不過隻有六個郡,早已經喪失了根本的經濟基礎……如果緩幾年,部分南渡世族在長江中下遊搞點開墾、學校、手工業,整點塢堡經濟,或許還能有興旺的那一天……但眼下距離所謂漢室南渡不過區區一年整而已,哪來的什麼經濟開拓?
於是乎,雖然因為官渡之戰後的部分世族南遷,導致了江夏小朝廷並不缺員,但場麵卻實在是太寒酸了!
整個西陵城,根本就沒有一個能站夠三百人的大堂!
最後,大家不得不頂著寒風在大街上完成了對小天子的參拜,然後便一哄而散,隻有一些關鍵人物得以進入天子的宮殿,也就是劉表出資給黃祖修建,不知道轉了幾手的那棟江夏第一豪宅。
說起來,袁皇後之前便是在這棟房子裡成的婚,如今卻不願意過來了。
“事到如今不必多言,臣願為曹司空後繼,統帥江漢之士,北伐中原,以複漢室!”小朝會甫一開始,劉玄德便慷慨激昂,力奪群豪誌氣。
朝堂上一時安靜了許久,小天子都有點搞不懂劉玄德想要做什麼了……而停了半晌,劉協卻又不得不問及一個敏感話題:
“劉皇叔,朕記得,卿素來視北麵燕逆為兄長?”
“回稟陛下,今日也視!”劉備昂首挺胸,其人的回複顯得鏗鏘有力。“臣少年失怙,仰賴族中幾位叔父資助方能往洛陽拜於盧師門下……同行數十人,臣家中最貧,年紀最小,出身也是最低!那時便隻有臣兄一人傾心待臣,衣食車馬,資助不停,臣便也從那時便以兄事之!至於後來提拔任用之恩,就更不必多說了!天下人儘皆知!此番恩情,換做臣以往遊俠姿態,確該一死以報!”
小天子本想問一句為何出身也是最低,但眼見著周圍人都沒反應,卻也情知事實如此,反而不好多問,隻能感慨點頭:“既如此……”
“既如此……臣本該早日降服,北走鄴下,不問其他。”劉備繼續昂然相對。“然身為高祖子孫、漢室苗裔,又忝為漢臣,豈能負漢從燕,棄劉而從公孫?更不必說,如今漢室傾頹,有覆滅之虞,愈當此時,臣等愈當努力……正所謂,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北麵鄴下銅雀台上之人,是臣兄長不錯,卻儼然亦是國賊無誤!臣心意已決,當合江漢之眾,奮力北出宛洛,討賊興漢!若成,臣自當與臣兄同罪,交顱於刃下,還其恩義;若敗,臣自先死於陣前,不負炎漢之德!”
劉玄德侃侃而談,聲振屋瓦,而天子幾度欲插嘴,卻幾度都為對方言語所震懾。
同樣的道理,堂中其餘幾位要緊人物,劉表、朱治、京澤,以及其餘幾位漢室重臣,諸如楊亮、鄧芝等人,也都無話可說,幾乎全都被劉備所震懾。
畢竟,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如今的這個地步,必須要打一仗才行,可一旦打仗,就隻能是劉玄德出將,劉景升出兵了!
因為眾所周知,劉備的精兵已經幾乎打光了,但手下尚有幾位得力名將;而劉景升手下的將軍經過官渡一戰後又成了公認的廢物,隻是荊州世族實力強大,且南郡糧草充足……所以,還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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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既降,荊南震動,漢帝憂思不及,乃召江漢諸侯與公卿共論時局。及會,皆不言也,獨左將軍領荊州牧劉備振臂而出,昂然請出南陽。漢帝慮其與太祖故舊,初不應。備乃昂然相對:‘兄即兄也,賊亦賊也!然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臣為高祖苗裔,自當北進中原,討賊興漢,血儘方休!’”——.卷二十七.世家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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