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徐行的“轉世靈童”身份後,浪翻雲、範良極雖是有些驚訝,但仔細一想又覺得頗為合理。
如若不然,天底下又從哪裡能夠冒出來這樣一個年紀輕輕,卻如此深不可測的神秘高手?
範良極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
“莫非,這世上真有轉世重生之事?”
剛才出了那種事,四人一猴也沒法再回原來的酒家吃飯,便乾脆換了個地方,重新上桌。
對待這個問題,徐行自然是再有發言權不過,他笑道:
“其實,生死本就相去不遠,若是真死過一次,或許就會發現,死亡,隻不過是第二段人生的開始……”
徐行說到這裡,回想起自己這堪稱天賜的第二段人生,那張充滿稚氣的天真麵容上,竟然浮現出一種深沉的感慨。
厲若海、浪翻雲這兩個感覺極其敏銳的空境宗師,聽到徐行這真情流露,不帶絲毫虛言矯飾的話,心頭不由得湧現出一種莫名的信服。
就好像,他當真已經死過一次。
厲若海也忽然想起,徐行隻說自己不是密宗要找的轉輪聖王,卻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是轉世重生之人。
徐行見他們都露出震驚、疑惑的神色,也沒有繼續往下深聊,隻是擺了擺手,道:
“不過,我認為,或許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找的是誰。
因此,隻要看到有相似的存在,他們便要試上一試。”
範良極苦笑道:
“若真是如此,那就更麻煩了。”
在場眾人都明白範良極的意思。
對一個還不能確定的答案,藏地密宗都甘願出動紅日法王這級數的江湖頂尖高手,隻能說明這個“轉世靈童”的重要性,完全是難以估量。
浪翻雲沉思片刻,忽然道:
“徐兄,我認識一位老前輩,功力深不可測,要不然……”
範良極也歎了口氣,道:
“若那位老前輩的身份,真如你我所想那般,隻怕當今之世,也惟有他,能夠保得徐兄無礙了。”
浪翻雲又想了會兒,豁然長身而起,麵色沉重。
“紅日法王一死,藏地密宗就算是有天大的謀劃,一時半會兒隻怕也抽不出人手來。徐兄,咱們趁此機會,現在便啟程吧。”
範良極也點點頭,同意浪翻雲的判斷。
作為一個在蜀中地帶廝混許久的老賊頭,他極為熟悉這片地界上各大勢力的分布情況,肅然道:
“因毗鄰藏地,密宗在蜀中的勢力亦頗為深厚,如若不然,他們也不能如此精確地找來。
如今紅日法王一死,隻怕消息很快便會傳出去,正如浪兄所說,咱們還是速速啟程為妙。”
儘管知道徐行身後擔著天大的乾係,但浪翻雲、範良極兩人仍是沒有絲毫退避、畏縮之意,反倒是主動為他思考起避禍之法。
厲若海此時此刻,也不禁思考起來。
雖然早知道,四密尊者返回藏地後,身為“密宗實戰第一人”的紅日法王,一定會親履中原,但她卻沒有想到,此人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急。
少女更沒有想到,除了紅日法王之外,就連思漢飛這種人物,竟也為了徐行親自出動。
如今紅日法王敗亡、思漢飛重傷返回塞外,大輪寺和魔師宮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下次再來,一定會是“魔師”龐斑這種人物親自出動,甚至就連那位神秘至極的鷹緣活佛,隻怕也要走出大輪寺。
如此情況,徐行還應付得來嗎?
見他們露出如此焦急神色,徐行卻是哈哈大笑,朝他們拱了拱手,誠懇道:
“兩位這份好意,徐某心領。”
說到這裡,徐行話鋒一轉,又輕鬆道:
“隻不過,大輪寺若是想要用強,也非是那麼容易的事。
更何況,塞外這些高手,徐某早就想一會,但是一個一個去找,未免費勁,倒不如借此機會,讓他們主動來找我。”
徐行這話雖是說得漫不經心,言語中仍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一種雄踞頂峰、不懼任何挑戰的霸道氣魄。
直到這時,範良極、浪翻雲才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孩子,雖然看似年幼,且來曆不明,卻一定是一個經過了無數磨礪,對自己充滿絕對信心的宗師人物。
並且,徐行提到塞外高手時,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口吻,令兩人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了看麵色如常,古井無波的厲若海。
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冒出來同一個想法。
——果然,若非是性情相契,以“邪靈”的脾氣,怎麼會與旁人同行?
厲若海自出道以來,就以好戰成癡、好鬥成狂而聞名,但如今看來,橫空出世的徐兄弟,卻比這位凶名赫赫的“邪靈”還要更加好戰、好鬥。
見兩人仍是有些不放心,徐行又攤開手,坦然道:
“就算退一萬步說,縱然是八思巴、蒙赤行要親自出手,那我打不過,也還可以逃嘛。
若真能趁此機會,一窺這些大宗師的手段,領略第三重天的空境場域,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經曆。”
徐行隻說蒙赤行、八思巴這兩個名字,就是因為魔師宮、大輪寺兩座當世首屈一指的武學聖地,雖是強者輩出、高手如雲,但是落到他眼中,也隻有這兩位半步破碎的大宗師值得退讓。
即便是名頭頗大的“魔師”龐斑、“活佛”鷹緣,在徐行看來,和現在的自己,最多也就是在伯仲之間。
若能和這兩人一戰,他是求之不得,自然不會逃避。
言畢,徐行又淡淡道:
“其實,大輪寺、魔師宮也該考慮一番,惹上我,又是否值當。”
範良極不由得點點頭,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
其實,聽徐行這麼一說,他也擺脫了對這兩大武學聖地的敬畏與濾鏡。
仔細分析一下就知道,大輪寺、魔師宮雖是家大業大,貿然惹上徐行這麼一個不知來曆的絕世高手,也是殊為不智。
浪翻雲仔細想了一想,也覺得確實如此,由衷歎道:
“藏地密宗這一次,當真是弄巧成拙。”
感歎完後,他又不禁問道:
“隻是,他們既然當你是轉輪聖王,又為何會動起手來,還鬨到如此地步?”
徐行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
“最開始,是在路上遇見了四個喇嘛,說我是什麼轉世靈童,要我跟他們回大輪寺。
我不肯,他們便要用強,一戰之後,他們四人油儘燈枯,命不久矣。
看在這四人武學造詣不凡的份兒上,我便放他們回了藏地,留下傳承,才惹出來今日之事。”
範良極聽到這番起因,絲毫不覺得奇怪。
他久在蜀中廝混,對這些事自然是感觸頗深,對這些喇嘛的行事風格也是大有體會,隻是嘿笑道:
“大輪寺這些年來,仗著張真人閉關修補空洞,上有八思巴這老和尚坐鎮,下一代中又出了鷹緣這樣的人物,行事可謂是囂張跋扈。
既然‘轉世靈童’之事對他們如此重要,一旦有了線索,自然不會與人多講道理。
為此賠上紅日法王這條命,也算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範良極說到這裡,忍不住再怪笑了一聲,神情頗為快意。
其實,這些年來,大輪寺、魔師宮見張三豐久不出世,便時常跨越界限,前來中原武林攪事。
雖然礙於這老道士的存在,不敢做得太過,但也實打實地禍害了不少江湖人士與武林門派。
自龐斑出道,悍然擊殺了少林絕戒大師後,這種摩擦就變得越發頻繁。
除去此事的來龍去脈之外,浪翻雲最關心的還是這一戰的始末,厲若海對此也是大感興趣,徐行便一邊吃菜,一邊為兩人講解起來。
從一開始用神魂探路,試探出紅日法王的破綻及缺陷,到後麵故意露出肉身和精神不匹配的破綻,再以天鼓雷音法印克敵製勝的全過程,徐行都事無巨細地儘數道來。
並且,徐行亦不隻是口述,還用自己的精神修為,為眾人回溯那一戰的種種細節,並且還稍微模仿了紅日法王和思漢飛的武學。
聽完後,浪翻雲才真正明白,為何徐行說自己能夠戰勝這兩人,不全是憑借武學修為。
可正是如此,他才對徐行的戰鬥智慧和武學境界,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厲若海更是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她本就是精於實戰,且極擅長從戰鬥中獲取感悟的人物,如今得了徐行的經驗,自然大受啟發。
等徐行說完自己的親身戰例,又過去很久,眾人那激蕩未平的心緒才逐漸平靜下來,隻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近。
浪翻雲也主動聊起自己的來曆。
直到此刻,厲若海、範良極兩人才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空境宗師,竟然並非是出自任何名門大派。
他那一身神乎其神、精妙絕倫的劍術,竟然不曾有任何明師的指點,甚至都沒有學過一門江湖中有名有姓的神功絕學。
這樣的天資稟賦,就連一向自信的厲若海,都感到頗為震動。
範良極對其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這樣的成就,浪翻雲卻沒有絲毫驕傲自滿,隻是平靜地講述起自己的經曆。
他本是洞庭湖畔的漁家子,在洞庭湖中悟劍有成後,行走江湖未久,便在一處山林中,遇見了這隻猴子。
第一次見麵,浪翻雲就被這猴子摸走了錢袋子。
他沒想到,一隻竄行山野的猴子,竟然有這種手段,便運起輕功,一路追了上去。
浪翻雲更沒想到的是,這猴子不僅盜術精絕,內功修為更是無比深厚。
他們兩人一逃一追,在山裡不知道兜了多少圈,距離卻始終不曾拉近,好似猴子就是故意逗他玩兒。
浪翻雲縱然手段儘出,卻也沒能從這猴子身上討得好,被逼無奈,隻能拔劍。
見浪翻雲拔劍,猴子居然也折了一根樹枝為劍,和他比較起了劍術。
浪翻雲說到這裡,頓了頓,回頭看向那隻正在酒桌上大快朵頤的猴子,笑容無奈,歎道:
“我之所以說,自己的劍術有一大半都是悟自洞庭湖,就是因為還有一小半,是來源於這位猴兄。”
浪翻雲乃是不世出的劍道奇才,對劍術的敏感與生俱來。
是以,他剛與這猴子一交手,便體會出對方所使劍法的精妙,更深深沉迷了進去。
為此,浪翻雲甚至不惜在山中生活了足足一個半月,就為了將這門劍術學到手。
範良極看了看那猴子,又看了看浪翻雲,好奇道:
“浪兄,到頭來,你學會了嗎?”
浪翻雲先點頭,又搖頭:
“我已經忘了。”
他的目光中帶著一點追憶和懷念,微笑道:
“那一個半月裡,我本是衝著學劍術,才跟猴兄進了山,但久而久之,我便不自覺地沉浸於山色山景中,連這個念頭都已忘卻。
等到一個半月後,才有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突兀地出現在我麵前。
這位前輩告訴我,我的劍道已觸類旁通,練到了能聆聽‘天籟’的境界,隻是‘人籟’的火候還淺了些。
所以,他便讓我帶著這位猴兄,前來尋範兄,走一走這江湖路。”
徐行聽完這個故事,不由得撫掌而笑。
“聽說春秋時期的越女,也曾以白猿為師,終成無上劍道,浪兄有此奇遇,也該有此成就才是。”
浪翻雲並不在意徐行的揶揄,隻是哈哈大笑。
酒過三巡後,範良極率先站起來,看向徐行、厲若海,抱拳一禮,主動開口,誠懇道:
“兩位,距離東島之會還有兩月時日,我想先回去,見一見幾位故人,接下來這段路,不便同行,還請見諒,六月六日,咱們東島再會。”
浪翻雲一聽這話,就明白範良極的意思。
以他們兩人如今的功力,若說要和徐行一道同行,隻怕非但幫不上忙,還要成為不必要的負擔,所以,範良極才會主動告辭。
思及此處,浪翻雲也站起來,攬住範良極的肩膀,笑道:
“既然如此,就讓我陪範兄走一趟吧,徐兄、厲姑娘,咱們東島再見。”
徐行略一思索,也笑道:
“浪兄如今的關隘,正在人情事理,破境亦不在生死間,隨範兄走一走江湖,也是好事。
那我就在此,祝兩位一路順風,來日東島再會,一齊見識見識那位沈城主的威風!”
三人相視一笑,猴子跳上桌子,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好一番張牙舞爪,就連厲若海也站起身來,朝兩人抱拳,道了一聲保重。
猴子叫完後,又看了看徐行,眼中竟然人性化地露出些不舍的神色。
雖然它搞不懂,為什麼這沒毛家夥身上,居然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但知道分彆在即,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徐行一看這猴子的目光,忽然心有所感,摸了摸他的頭,笑道:
“臨彆在即,我也送你一份機緣,日後能否有所領悟,就看你的造化了。”
言畢,他眉心深處一亮,猴子眼中驀然亮起兩點燦金色的光芒,渾身毛發炸開,尾巴豎立。
與它相處最久的浪翻雲忽然感覺,從這老夥計身上,忽地冒出來一股與之前那種跳脫活躍之氣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氣息。
他低下頭,竟然從那張毛絨絨的猴臉中,看出來一種寶相莊嚴的感覺,又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徐行。
徐行微微一笑:
“我的拳法中,本也有一部分,是仿自猿猴神意,如今再傳回給它,也算是應了這一份緣法。”
其實,早在大明王朝世界,就曾經有拳師設想過,若是將象形拳的精髓,重新傳給相對應的動物,又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其中作為試驗品最多次的,自然是酷肖人性的猴子,隻不過,局限於武人對拳法的領悟,以及教學的難度,成就者寥寥。
但對徐行來說,這都不算是問題。
徐行早在大明王朝世界,就曾用猴形神意結合那白衣大寇的災禍拳勢,演變了移山之勢,到了北宋世界,又以此為基礎,闡發出“移山真形”以及後麵的鬥戰勝佛相。
若論對猴形、猿形這一路象形拳法的認識,他已是整個大明王朝曆史上的第一人。
並且,徐行還兼具極其深厚的精神修為,擅長以心傳心之法,想要為猴子傳功,那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他也很想看看,這隻神奇的猴子,在得到了自己的體悟後,究竟能夠走到哪一步,便乾脆將自己這一路武學,儘數傳了下去。
範良極也頗為熟悉這猴子的性情,見到這一幕,也是一臉不可思議,感慨道:
“徐兄,你當真不是佛門弟子嗎?”
徐行又是一笑:
“見性成佛,何拘釋家內外。”
他看向那隻目露智慧神光的猴子,悠悠道:
“佛門有‘頑石點頭’的說法,我的佛法修為雖然還沒到那一步,卻也相去不遠。
如今這一步,算是暫且為它開了些靈智,日後能走到哪一步,也要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言畢,徐行又朝兩人拱手抱拳,沉聲道:
“兩位,保重!”
“保重!”
保重聲中,四人一猴就此分道揚鑣,看著浪翻雲和範良極遠去的背影,厲若海忽然道:
“這位浪兄,好生淡泊,如他這般好似萬事不係於心的武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厲若海完全能夠感受得到,浪翻雲身上那種閒適疏淡的氣質。
這種氣質有些類似薛禪,卻並沒有那種天潢貴胄的雍容,更多的則是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灑脫。
浪翻雲和目標明確、執念深重的厲若海比較起來,完全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徐行看了看她一眼,沒有作答,隻是微笑道:
“距離東島之會,還有兩月時日,厲姑娘可還有什麼地方想去?”
厲若海想了一想後,搖搖頭,自然道:
“既然還有兩個月,倒不妨覓地修行。在這期間,亦可以做些排布,若是龐斑等人當真找上門來,也好應對。”
她從出道以來,不是在挑戰強者,就是在挑戰強者的過程中,幾乎還從來沒有閒下來的日子。
如今這兩個月的空檔,對厲若海來說,已算是極為難得。
徐行聽罷,隻是一揮手,笑道:
“龐斑若是來了,一戰便是,何必為了他,擾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