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初三,將近午時。
本是豔陽高照的天空,在半個時辰之前,突然被大片烏雲遮蓋,帶著濃鬱潮意的海風,也在同一時間刮起,帶著蒼白的霧氣,席卷四麵八方。
令眾人期待已久的“鼇頭論劍”,還沒開始,就籠罩上了一層愁雲慘霧的氣氛。
“鼇頭論劍”本為釋家傳統,是釋家用來考教弟子的方式,優勝者亦可向島主挑戰,但純屬武學切磋,並不涉及爭權奪利。
隻是在收留天機宮餘孽後,雲家後人為借助靈鼇島勢力報仇雪恨,便借“鼇頭論劍”發難,奪了釋家弟子的島主之位,開創了武力奪位的先例。
從此以後,“鼇頭論劍”就成了東島的慣例,三年一比,不僅年輕一輩比鬥奪魁,爭取四尊之位,自負武力者更是可以挑戰島王尊主。
隻不過一直以來,“鼇頭論劍”都是東島家事,但這一次,雲虛竟然破了這個舊例,準許外人上島,同東島弟子共同角逐“島王門生”的名額。
這一下,可謂是徹底引爆武林。
隻因東島本代雖無大宗師,可四大源流,靈鼇島”釋家一脈、“窮儒”一脈、“天機宮”一脈,以及“西昆侖”梁蕭一脈,皆曾經出過絕代人物。
即便是除去雲氏一脈的正宗傳承外,龜鏡”、“龍遁”、“鯨息”、“千鱗”四大支脈的武學,亦算是武林中的上乘絕式,一旦學成,亦足以稱霸一方,由不得江湖人不心動。
正因如此,即便隱約明白,東島即將成為正魔雙方決戰的戰場,可依舊有為數眾多的武林人士,從天下各處趕來,參與這場盛會。
此時此刻,作為主會場的鼇頭磯已是人頭攢動,昔日為了舉辦“鼇頭論劍”,釋家高手曾經親自出手,削平了磯石,開拓出了一塊縱橫百來丈的寬闊場地。
如今這塊場地上,正圍著千餘名武林人士。
他們皆是在考核中被刷下來的散修亦或者小門派武者,被東島弟子牢牢圈定在外層,不能再進一步,隻有旁觀的資格。
再往內,則是舉辦“鼇頭論劍”的擂台。高達三丈,縱橫十數丈的擂台最前方,乃是看台,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五把椅子。
台座旁邊,則是圍了一圈座位,唯有武林中名門大派的領導者,這才有資格坐在此處。
淩渡虛、碧空晴坐在最前,在他們身後則是了儘、了無等一眾正道宗師。
隻不過,侍立在這些正道宗師身後的門人弟子們,麵色都有些不好看。
島王雲虛也就罷了,既是地主,又為宗師,自然有資格坐上首主位,可其他四把椅子又是怎麼回事?
以“東島四尊”的身份地位、武功修為,又何德何能,可以在眾位宗師麵前,坐在正中?
其餘宗師雖然不至於因小小的座次安排,而心生怨憤之情,心中卻也提高了警惕。
光從這番陣仗來看,雲虛對於今次的大會顯然相當重視,為了防止有人鬨事,也是狠下了一番苦功。
雖然有識之士都知道,這些努力終究會變成徹底的無用功,這一次大會也注定要變成一場修羅血戰。
但這卻並不妨礙,眾人從東島弟子的行為舉止中,看出雲虛的決心和自信。
雲虛如此安排,無非是在強勢表明他們東島一脈的主導地位,如此信心,究竟是從何而來,難不成真是厲工在後麵給他撐腰?
“潛龍”之力事關重大,為防止天下會中有魔門細作,是以碧空晴、淩渡虛並未將真相大肆宣揚,隻是告訴了言靜庵等寥寥幾位值得信任的正道棟梁。
就在在場眾人或是內心忐忑、或是隱隱期待之中,午時終於到來。
又過一會兒,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忽地出現在看台上,青袍大袖,身量頗高,兩簇長眉斜飛入鬢,透出一股凜凜英氣。
他站在高台最中央,目光凝如實質,好似兩口千錘百煉的神鋒寶劍,眾人與之對視,隻覺心頭狂跳不止,有一股寒氣從尾椎冒出。
一時間,千餘名熙熙攘攘、交頭接耳的武林中人,皆是噤若寒蟬,原本喧囂的鼇頭磯,立即安靜了下來。
碧空晴和淩渡虛微不可查地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意味。
——這個雲虛,武功果然又有精進。
當日兩人所見的雲虛,身上氣勢固然強橫霸道、不可一世,卻亦是澎湃洶湧,難以抑製,令人隻一見,就能意識到他的恐怖。
可今時今日,他卻好似已能將那種力量,徹底收為己用,不顯山不露水,偏偏舉手抬足間,都有莫名威勢,好似無底深淵,令人難以度量。
但是不知為何,兩人亦能感受到,如今的雲虛,比起往常所知那個的東島島王,除了武功大進外,還有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莫名變化。
雲虛一現身,東島四尊亦隨之登上看台,簇擁著這位島王,猶如眾星捧月,令這位島王當真有幾分據島稱王的霸氣。
仿佛是在宣告著一場殺劫的開始一般,濃重的烏雲驀然張開幾道口子,自雲間落下慘白的天光。
明明是溫暖的日照,卻讓在場眾人心中,不由得平添了幾分寒意。
就在這天光之間,卻見遠方海麵上,有一葉孤舟辟開風浪,迎著鼇頭磯筆直駛來。
如今就連作為東道主的雲虛都已現身,再趕來會場,已算是大大失禮,眾人看著那艘船,隻覺得心中驚疑不定。
經曆過沈萬三登島一戰的東島老人們,更是聯想到了那個孤身破陣的青衣身影,心中更為驚駭——莫非,當真是他來了?
好在,很快遠處便響起一個清亮婉轉,有如珠落玉盤,悅耳至極的嗓音。
“慈航靜齋言靜庵在此,拜見島王。”
雲虛卻似早有預料一般,目光垂下,淡然道:
“能得言齋主賞麵駕臨,我東島亦算是蓬蓽生輝,還請登島罷!”
雲虛的嗓音有如金鐵交擊,更似與無窮大海相連,充滿某種洶湧澎湃的喧囂力量。
一語既出,風波好似被某種無形力量壓平,一圈波紋無遠弗屆地向外蕩開,波紋所過之處,鼇頭磯外,方圓五十丈海麵立時變得平滑如鏡。
雲虛這小試牛刀的一手,比方才那懾服眾人的目光還要更為震撼人心。
從擂台正中到海岸邊,少說有一裡地的距離,可雲虛這句話中蘊含的力量,竟然在跨越了這一裡後,仍能造成這樣大的影響。
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宗師們卻看得出來,雲虛這一手並非是用純粹的力量去撼動海水,更像是借助了某種奇妙的方式,令海水自起變化。
——這種表現?
一時間,他們心中都浮現出“潛龍”二字,據說這件的滅世神器,正是四海之丹田,有運轉汪洋靈機之能,莫非……?
就連言靜庵亦好似被雲虛的手段震撼,不曾再開口,隻見小舟行於鏡麵,緩緩而來。
不久,船到近前,又見船頭顯出五條身影,五人輕點船頭,皆是飛縱而起,衣袍迎風鼓蕩,隻一晃,便已從眾人頭頂掠過,落到擂台中央。
有閱曆的正道高手們更是看得出來,這五人裡麵,除了方才出言的言靜庵外,竟然還有三位空境宗師,剩下那人雖然未成空境,輕功亦有獨到之處。
隻不過,裡麵怎麼還一隻猴子?
不過,這個疑問在眾人心中甫出現便淡了去,畢竟江湖上的宗師高人,總是有些怪癖,養隻猴子亦沒什麼古怪的。
若是尋常時候,這樣一股勢力,已經足以讓場中眾人震撼一番。
但是比較起雲虛方才展露的力量,四名宗師的分量,就不免顯得輕了很多。
言靜庵落地後,看著如此深沉的雲虛,心中亦升起和碧空晴、淩渡虛相同的感歎。
——這位島王,果然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抱拳一禮,朗聲道:
“見過島王。”
雲虛居高臨下地俯瞰言靜庵,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滿足,若是換做尋常時分,以他的身份,又如何能讓言靜庵這般恭敬?
念及此處,雲虛眯起眼,胸中無比快意,他甚至找回了十八歲那年,擁有第一個女人時的感覺。
激動,興奮,甚至還有幾分忐忑。
少年時的壯誌和雄心,仿佛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
現在隻剩下你了。
——沈、萬、三!
一想到這個名字,雲虛的目光就一凝,拳頭不自覺地握緊,心臟也跳了一跳。
沈萬三、沈萬三!
他的萬丈雄心、無匹壯誌,就是被這個人輕描淡寫地毀去,每每想起那場戰鬥,即便是現在,雲虛仍是免不了心悸。
雲虛明白,沈萬三完全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輕輕鬆鬆,不費一點功夫。
可他就像是放過一塊臭抹布一樣,放過了自己,最令雲虛羞恥,甚至是怨懟、憤恨的,還是他自己。
在逃得性命的刹那,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忿怒,而是竊喜,從那天起,雲虛的心底,就起了一種難以平息的變化。
——他要殺了沈萬三,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不論使用何種手段,他都要殺了這個人!
雲虛也知道,沈萬三留自己一命,不過是因為他沒有在東島藏經閣,找到搜尋潛龍所在的方法,所以需要自己為他尋找這件神器。
雲虛更明白,自己想要擊敗沈萬三,就一定要借助“潛龍”之力,如若不然,此生此世都將被此人踩在腳下。
但——你一定想不到,“潛龍”如今的變化,更想不到我的長進!
一想到這裡,雲虛就有些按捺不住。
對他來說,江湖雖大、高手雖多,亦隻有沈萬三是自己的一生之敵,現在的雲虛,隻盼著沈萬三儘快到來,讓自己能夠一雪前恥。
念及此處,雲虛心中對言靜庵的興趣,都已減去大半,他麵上更帶著一種意興闌珊的神情,隻是頷首道:
“能得言齋主賞麵來此,實乃雲某之幸,來人,賜座。”
言靜庵雖然不知道雲虛究竟想到了什麼,卻也沒有深究的意思,而是隨著東島眾人的指引,坐到了碧空晴等人身邊。
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點點頭,準備靜觀其變。
雲虛既然展現出如此實力,倒不如先看一看,這位島王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種境界,再做決定不遲。
雲虛低下頭,看向場中眾人,淡然道:
“如今時辰已至,‘鼇頭論劍’便正式開始吧。”
出奇簡短的開場白,極其不符合雲虛一貫的風格。
可無論是純粹圍觀的牆頭草,亦或者是嚴陣以待的正道宗師,都已感受到了一股壓抑得令人心驚的沉重。
伴隨著雲虛與東島四尊的現身,這一次“鼇頭論劍”終於正式開始,卻也標誌著慘烈的大戰已經迫在眉睫。
聽到雲虛發令,一眾東島傑出弟子,以及從外部選拔而來的武林人士,依次從四周進場,來到擂台之下,開始弟子間的角逐。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極為順利,一共六十四人的比拚,如火如荼地展開。
按照常理來說,“鼇頭論劍”除了選拔島王門生外,也是為其他四大支脈增添弟子。
是以每次比試開始,東島一王四尊,都會密切關注戰局,或是給出點評,或是挑選適合的弟子。
但這一次,他們五人從頭到尾,都未出一言,隻是聚攏在一起,麵色平靜,彼此相望,好似在等待著什麼。
忽然間,有個輕笑聲,從場中響起。
“值此大好時日,諸位何不專心些,如若不然,豈不是白費眾弟子一番苦心?”
這聲音一出,似有一種清奇之意隨聲逸散開來,全場眾人都情不自禁地止住交談,轉眼瞧去。
卻見此人披一襲青衣,三四十歲年紀,相貌溫雅,目中深寥如星,嘴角勾出淺笑,風度超逸。
雖然都是青袍大袖,但是比起雲虛來,此人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風采照人,氣度不凡。
隻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太過無稽。
在場眾人哪個不知道,東島正在防備隨時可能突襲而來的西城,乃至魔門中人。
所謂的“鼇頭論劍”,也不過隻是個幌子而已,如今的東島高層,在這種時候,又怎有可能分出心神,指點這些後輩弟子?
一時間,眾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帶上些古怪意味,隻覺得這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可中年文士卻不以為意,他甚至就像根本都看不見這些人,隻是背負雙手,昂首向天,長歎道:
“雲虛啊雲虛,你有何苦為了所謂的威風,平白叫了這麼多無辜之人,到你島上來送死呢?”
此話一出,嗓音雖輕,卻如平地起驚雷,炸得場中忽地一靜。
就連正在比拚的眾多弟子,亦停下動作,望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
楊風來見他是個生麵孔,搶步而出,喝道:
“敢在此處大放厥詞嗎,你究竟是什麼人?!”
青衫客微微一笑:
“我叫萬歸藏。”
萬歸藏?
聽到這個名字,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西城八部中,有這樣一位高手嗎?
厲若海腦中卻是靈光一現,想到了當初徐行曾經說過的一句笑語。
——若是這位沈財神當真學有所成,隻怕就要改名為沈歸藏,亦或者說萬歸藏了。
萬歸藏移開目光,看向緩緩站起的諸位正道宗師,又笑問道:
“還是說,你認為隻要人夠多,就足以對付得了萬某?”
雲虛俯瞰他,隻沉聲道:
“沈萬三,你何時成了這般藏頭露尾之輩,非但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還要取這等假名?”
雲氏一脈的劍法,就傳承自“窮儒”公羊羽的歸藏劍。
隻不過由於“歸藏劍”道理過於精深,修煉不易,雲氏先祖雲殊為讓更多人練成劍法,便取“歸藏劍”神意,簡而為之,自沙場征戰中創出“飛影神劍”,以搏殺為本,講究實戰,卻也欠缺了易道精髓。
如今沈萬三自稱萬歸藏,在雲虛看來,自然是一種對東島先輩的羞辱。
沈萬三?
竟然是他!
雖然都想得到,西城會趁這個時候大舉進攻,但絕大多數都沒有猜到,沈萬三竟然還敢孤身潛入東島。
要知道,如今的東島,不僅有一王四尊坐鎮,還有一眾正道宗師,這位西城城主,莫非是失心瘋了不成?
但無論如何,沈萬三終究是名聲在外,此話一出,在場眾人沒有一個是麵色不是大變,其中臉色最難看,最害怕,的莫過於楊風來。
作為昔日一戰的親曆者,他深知此人的武功究竟高到何種程度,如今雖然知道雲虛身具“潛龍”之力,真正麵對這位西城城主,仍是不免心頭驚懼。
萬歸藏卻根本沒有去看楊風來,隻是望向雲虛,淡然道:
“這正是我的本來麵目,何來遮掩一說?”
看了雲虛一眼後,萬歸藏目中掠過一抹滿意神色:
“看來,你終究還是把握住了我留給你的時間,很好。”
雲虛冷笑一聲:
“若是此戰提前兩月,你又何來今日這份心境,能夠完美駕馭‘周流六虛功’,徹底發揮出大宗師級數的戰力?”
萬歸藏又是一笑:
“有如此自信,很好。”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目中精芒爆射,兩股氣勢升騰交織,互不相讓。
整個擂台都被兩大強者的氣勢籠罩,雖然還沒有真正動手,戰意已在風中凝練,空氣中更傳來連環氣爆聲。
碧空晴等人已是眯起眼,擺出嚴陣以待的姿態,隨時準備出手。
而其他不明真相,亦或者沒有達到第二重天的宗師,則是感受到一種強烈危機感。
——好似以他們的修為,即便沒有直麵攻擊,隻是留在這戰場中央,都會有性命之危。
——這種戰力,怎有可能!
可就在兩人的戰意、鬥誌、殺氣即將攀升到巔峰之時,有一團黑影忽地從天而降,落在兩人正中。
隻聽轟然一聲,修繕完好的擂台中央,出現一個深深凹陷的坑洞,劇烈的震勁蕩開,將四周的弟子儘數掀飛出去,煙塵漫天,碎屑四射。
煙塵中,忽地顯出一對眼睛。
一對驚駭、恐懼的眼睛。
可那人的麵容,卻是一副須發怒張、咆哮酣戰之貌。
活人自然不會有這樣的眼神和表情,所以這隻是一顆人頭。
很多人都認得這麵目,正是燕然山之主,“天刃”鐵木黎,如今這位威震漠北、號稱塞外第三武學聖地之主的老宗師,竟然死在此處。
並且,稍有見識者都看得出來,他死得很快,快到震驚的眼神剛出現,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完全,便被人摘了頭顱。
順著這顆頭往上看,就能看到在人頭的黑發間,還有五根若隱若現、白皙如玉的手指。
煙塵中,一個人影提著鐵木黎的頭,緩緩走出,朝兩人微笑道: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