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行傳來那道神念時,張三豐就知道,他的確是做出了現階段,最合適的選擇。
徐行以“真武昊天鏡”為代價,令自己和鐵木真同時進入天地夾縫中,不隻是為了製造一個可以肆無忌憚出手、以命相搏的戰場,更是為了讓張三豐能夠暫時解脫出來,伸一伸腿腳。
但張三豐雖是獲得了久違的輕鬆與自在,卻沒有感到任何愉悅、欣然。
因為徐行不僅是承擔起了預定計劃中的責任——同鐵木真單挑,更是主動挑起了一部份,本應由張三豐來挑的擔子。
而在真武昊天鏡鎮壓下,發生於天地夾縫中的戰鬥,即便是張三豐這個人間絕頂,亦不能感知得到,更不可能插手。
不過,事情既已發生,再想也不會有意義。
老真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僅有的時間內,儘數清剿頑敵,等待徐行回歸。
念及此處,張三豐也不再同八思巴廢話半句,一頓足、一拂袖,右手扣指成爪,一把朝這大和尚的頭頂抓去。
十陽真氣湧出,這一次不再是凶猛暴烈、沛莫能禦的十陽大霹靂,而是凝練到極點、無堅不摧、無物不破的十陽劍氣!
濃烈赤紅光焰中,還挾著一抹熾白的十陽劍氣自五指延伸出去,好似某種上古異獸的利爪,自下而上地朝八思巴劈落。
在這一刹那,八思巴的呼吸都已幾乎停滯。
一直以來,即便是轉修了“九陽神功”,並成就十陽的至高境界,但張三豐出手,仍是充滿淵渟嶽峙的宗師風度。
可這一次,八思巴卻感受到了一種不曾體會過的暴戾殺氣、森然凶意。
即便爪未臨身,其中所攜之氣勢,就已幾乎將他修持多年的禪心定境給徹底撕碎。
這一招,正是張三豐昔日所創,又經過二弟子俞蓮舟多次改良後,才最終完善的虎爪絕戶手。
虎爪手本就是對標少林龍抓手的擒拿絕學,俞蓮舟又從中自創出十二式新招,儘述暴戾獸性。
全新的虎爪手,招招殺人奪命,淩厲非常,實乃武當諸多絕學中,侵略性和殺傷力最為頂尖的一門武學。
故此,張三豐將之命名為虎爪絕戶手。
名字雖是樸實無華,可是在此時的八思巴眼中,這哪裡是虎爪?
分明是司掌帝之下都、統禦天之九部、威震四方的昆侖山神陸吾之爪!
一爪劈落,好似武當儘在掌中,憑八思巴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做出絲毫抵禦。
他隻能拚命地燃燒神魂,勾連戰神殿中承載的密宗願力,提前展開本來應該用於承載有情眾生,度過虛空大劫,建立地上佛國的香格裡拉。
金光燦然的香火念力,在八思巴身前演化出一張千佛圖。
圖中那些繁複奧秘的圖案,在張三豐身前不停旋轉,變幻著種種形態,佛陀們好似都活了過來。
所謂曼陀羅,就代表著“輪圓具足”,也就是法相功德周備排列,圓滿具足,沒有欠缺,是佛陀徹悟的道理本質顯化成形,更是大千世界秩序的象征。
這一刻,“香格裡拉”的真意終於顯露。
那便是要將一切的混亂消除,變亂為治,形成統一的秩序,是密宗宇宙觀念的實體化,如此方不負“佛國淨土”之稱謂。
隻見輝耀清聖的佛光,彌天極地般,朝著武當群峰席卷而去。
光芒中挾著好似天龍禪唱、諸佛講法般的恢弘梵音,更湧現出遍地金蓮,令這片道家福地更多了一層佛韻。
但這樣的盛況,亦不過隻維持了短短一個刹那,佛光便在張三豐手下,成片成片地暗淡、熄滅,甚至是破碎。
恢弘梵音也被劇烈的爆破聲給壓低,變得模糊不清,令人難以聽清經文內容。
饒是這座耗費密宗近千年光陰,又以戰神殿為根基,才最終建成的淨土,在完全解放自身戰力的張三豐手下,亦稱不上堅不可摧。
隻一擊“虎爪絕戶手”,淨土便震顫不已,始終懸於天際的戰神殿,似是受到被某種無形而龐大的力量碾過,向下猛降丈許有餘,框架更是劇烈震動。
八思巴那枯瘦老邁的肉身,更是徹底化為飛灰,原地隻剩一具光明無量、燦然鎏金的佛陀法身,高有丈六,麵色悲苦。
張三豐一爪,雖然不曾直接破滅佛國,卻也把八思巴那一具本就氣血枯敗的肉身,給徹底毀滅,令其人隻能以這種方式駐世。
即便是鐵木真那等有資格破碎虛空的絕世高手,亦不可能隻憑神魂,在充滿罡煞之氣的天地間久居。
若非如此,他也根本不必投胎轉世。
鐵木真尚且如此,八思巴更是不必多說,隻不過這老和尚如今背靠戰神殿,又有密宗願力為依仗,雖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卻也勉強撐持一段時間。
張三豐這一招,就連一旁的浪翻雲等人,亦是看的神馳意搖,幾乎不可自拔。
任誰都知道,張三豐便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貨真價實的人間全無敵。
但這位張真武到底強到什麼地步,很多人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
按理來說這七位有幸被張三豐指點過,傳授了“真武七截陣”的宗師,便是該此界最了解他的七人。
但即便是他們,亦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就連張三豐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這個答案。
這些年來,他已將大部分功力、心神,都用於鎮壓破碎空洞,習慣了束手束腳,但全力出手的第一擊,仍是驚天動地!
一爪未竟全功,張三豐倒也不顯得驚訝,和八思巴為敵多年,他早已清楚認識到,這群喇嘛積攢願力、操弄念力的本事。
不過對現在的他來說,想要徹底摧毀這座被密宗寄予厚望的淨土方舟,也不過是多費些手腳而已。
念及此處,張三豐也沒有急著再出手,而是一跺腳,將浪翻雲等七人,用一股澎湃真氣,送往了天柱峰下,並以神念傳訊:
“接下來的動靜會有些大,先避開。”
鷹緣亦知道如今乃是性命攸關的生死一線,如八思巴一般,將這具肉身中的精元,儘數轉化為念力,投入到淨土中,化身為另一尊光芒稍微暗淡,卻依舊寶相莊嚴的法身。
其實按照密宗原本的設計,這座淨土唯有當鐵木真這個正牌轉輪聖王,坐鎮戰神殿時,才能發揮出全部的威力。
不過,如今鐵木真已被徐行用“真武昊天鏡”,暫時置換進了天地夾縫中,場中唯一能夠驅使這般力量的,亦隻剩下鷹緣與八思巴。
這是在戰鬥前,誰都沒有預想過的情況,所以八思巴、鷹緣兩人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以犧牲肉身為代價,換取短時間的操控。
對他們來說,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若是用這股力量來攻擊,以兩人的實力和手段,自然做不到儘善儘美。
但如果隻是用來抵禦張三豐的招式,那以密宗佛法注重架構的特點,他們兩人便能將這股力量發揮到八九成,可以勉強一試。
對待八思巴,張三豐實是沒有半句話好講,但是對鷹緣這個故人之子,他卻不能再保持沉默,開口道:
“昔日我與你父親,曾在十絕關中見過一麵,如今我隻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追隨這大和尚?”
當初在十絕關中一會,張三豐固然讓傳鷹有了飛升的機緣,但傳鷹身上所攜的戰神圖錄,亦令張三豐對這個世界,彆有一番認知。
若非得了這部分“戰神圖錄”的精義,張三豐亦不能把破碎空洞,儘數聚攏為一,再行鎮壓之舉。
正因念著這份情,張三豐才要專門開口,當麵問一問鷹緣。
鷹緣完全可以感受到,從張三豐身上散發出來,那層層堆積、如淵似海,不斷向上湧動攀升的恐怖氣機。
但他對此仍是不感到絲毫畏懼,笑得無比歡快,熱烈得好似天真孩童,愉悅答道:
“張真人,生命的剛開始,就是爭著投胎。
本人不才,有幸在先父和母親結合的刹那,比旁人先走了一步,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才有了這精彩絕倫的生命。
這生命既是我的一切,也是我的籌碼,既然摸到一手好牌,自然要找最好的對手,酣暢淋漓地大賭一把,才能不負此生。”
即便是身為傳鷹的兒子,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與張三豐為敵的道路,鷹緣亦不會有絲毫遲疑。
對他來說,生命本就是一場遊戲,隻有張三豐這樣的好對手,才能讓這場遊戲更為刺激。
聽到這樣的言論,張三豐隻是一歎:
“雖是行偏踏錯,終究也算是有性情的人物,不意今日竟要殺一故人之子。”
言語落定,張三豐亦下了決心,在他看來,如鷹緣這般隨心所欲性子,若是在一開始就入了自己門下,或許也會是一代豪俠宗師。
可惜,他從一開始就入了密宗,成為了新一代的活佛,可惜啊。
想到這裡,張三豐眼中深切掠過一抹惋惜,隨之便是更勝金鐵的堅定,淡然道:
“既然如此,那你們便做好準備,與密宗淨土同墮無間。日後若是有緣再見你父,老道會如實相告。”
鷹緣對此,隻是灑然一笑:
“多謝張真人!”
解決完一切恩怨糾葛,張三豐看著身前這座連成一片,光華流轉,梵音陣陣,好似內蘊諸佛菩薩的莊嚴佛土,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仍是方才用過的“虎爪絕戶手”,其中充盈的十陽真氣,卻要更為強橫。
這些年來,張三豐在鎮壓破碎空洞之餘,已將自己多餘的十陽真氣,溢散至武當各處,這也是為何,他要遣散原本山上的道士弟子。
數十年過去,在潛移默化中被浸染最深的天柱峰,質地已經勝過此界絕大多數的神兵。
畢竟,當年蒙赤行和淵頭陀大戰,都能造成延綿數裡,質地堅硬的水晶峽穀,以張三豐的實力,要辦成此事更不在話下。
此時此刻,老道人便把這些遊離於武當群峰各處,以及深蘊天柱峰中的力量,儘數激發出來,再彙於右手,猛地打了出去。
在八思巴、鷹緣眼中,張三豐這五根手指除了本身所攜的十陽劍氣之力外,好似還延伸出去無數條細長且無形的絲線,牽動著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十一洞……
這一刹那,仿若整個武當群峰,都已彙於這隻手掌中,枯榮生死、陰陽造化,儘在掌中移!
轟然一聲,張三豐的“十陽虎爪絕戶手”,正麵轟中了八思巴等人構築出來的佛國淨土!
兩種截然不同的驚世巨力悍然交擊,彙成一股令天柱峰,乃至整個武當群峰都為之震動、顫抖的恐怖力量,以無可阻擋之勢,似緩實急的態勢,向外擴張。
在其餘眾人看來,天柱峰頂驟然炸開了一個色彩混亂渾濁,說不清、道不明的大光球,將戰場正中淹沒。
這光球就像是一頭巨獸,從虛空中張開無可比擬、難以描述的深淵之口,在出現的刹那,便成千上萬倍地膨脹、擴張,再向上拉伸、攀升。
倏然間,整張巨口猛地合攏,將一切光芒,乃至對拚產生的餘波給徹底吞噬,令其湮滅於無形。
在眾人眼中,隻能看到衝天而起、直徑超過百丈的巨大氣團,以及一座被攔腰截斷,隻剩下半部分的天柱峰。
自天柱峰以下,武當山境內的全部山頭,都憑空矮了一截,仿佛就和半截天柱峰一樣,被那無形巨口悄然吞噬,不剩點殘跡。
這樣巨大的震動,即便是厲工、蒙赤行這兩個殺至忘我、眼中隻有彼此,惟願印證己身武道的大宗師,亦不能再視而不見。
武當群山某處,正在同厲工貼身廝殺的蒙赤行,心頭忽然湧現出一種奇異的強烈震動,好似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動靜,出現在遠處。
蒙赤行本就是將“戰神圖錄”練上身的絕世高手,趨吉避凶的本能,早已超越了“秋風未動蟬先覺”的境界多矣,自然能捕捉到這種危機感。
可有些事,即便知道得再清楚,亦是難以避免。
譬如山嶽傾倒於身前,常人縱使有所察覺,又如何避得開?
厲工亦察覺到了蒙赤行如今狀態不對,他本就是煉體一道的大宗師,又精擅埋身戰,本不該放過這種破綻。
但他卻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隻因厲工也感受到,有一種無可想象、難以言喻的龐大力量,從身後襲來,如洶湧狂潮般,頃刻間席卷整個武當山地界。
兩位大宗師齊齊回頭,便見到了天柱峰傾塌半數的壯觀景象。
以大宗師的實力,雖說摘星拿月、搬山卸嶺誇張了些,但是毀山崩嶽,糜爛數裡,也不是辦不到,按理來說不該如此驚訝。
但他們都清晰的明白,天柱峰絕不同於尋常山峰。
先前八思巴、蒙赤行圍攻張三豐時,饒是蒙赤行傾儘全力,轟出來的“拳震虛空”,亦不過隻是能夠將其峰頭炸爛一截,根本無損主體。
而那已經是蒙赤行此前打出過的最強一拳,即便是又有突破的現在,讓他再全力施為,隻怕造成的破壞,也不會更大多少。
想如眼前這般,將半數天柱峰徹底吞沒,令其攔腰折斷,又需要多麼恐怖的力量?
蒙赤行、厲工都想到了這個問題,陷入了一種極度震驚中,竟是不約而同地罷手,怔在了原地。
就在此時,此前的天柱峰山腰處,如今的天柱峰頂端,忽地顯出一個模糊人影,那人朝這邊望來,好似做出了什麼動作。
蒙赤行隻覺渾身一緊。
此時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危機感,比之先前麵對餘波時,又何止強了百倍?
百倍之語,並非是誇張,剛剛那餘波的聲勢雖然強橫,但也不過隻是類似巨石投湖時,四濺蕩開的“水波漣漪”罷了。
真正震撼兩位大宗師的,是那巨石本身,區區“漣漪”還不足以威脅他們的存在。
可現如今,蒙赤行卻清晰地感受到,有某種無形而龐大的意誌,驟然降臨此地,將自己的身體給徹底鎖定。
厲工目光亦是一動,剛抬起頭,就見一隻金光燦燦、好似黃金澆築而成的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將蒙赤行抓在掌心。
這位縱橫天下、宇內幾無抗手的魔宗,渾身一震,再次將先前那種借助天地胎膜的韌性,而創出來的絕世拳招,儘情施展。
此時此刻,蒙赤行已不再是用拳頭,來發揮這種震勁,而是鼓蕩全身的筋骨、皮膜、筋肉、五臟六腑,乃至全身各處!
一時間,他整個人都似化作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殘影,帶動著虛空本身震蕩不已,難以耳聞、振聾發聵,卻無比宏大的巨響連綿炸開,震撼天地。
這種以全身發勁,震撼虛空的招式,對體魄要求極高,蒙赤行若非是得了“戰神圖錄”,在煉體之道上又有精進,亦無法施展得出來。
可強烈的負荷亦帶來的堪稱恐怖的威力,純以威力論,這一招已不輸給張三豐當日險些打死蒙赤行的十陽大霹靂,或者是鐵木真的毀島一擊,甚至猶有過之。
就連那隻大手的五指、掌心,都被這股震勁震得出現了些許裂紋,那裂紋並非是沿著大手的輪廓蔓延,而像是橫亙於虛空本身。
不同於八思巴這位心懷密宗的活佛,蒙赤行雖是出身魔門,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無比純粹的武者。
他扶助蒙古建立帝國,全因為當年成吉思汗有大恩於其家族。
所以一直以來,蒙赤行都擔任蒙古大汗的貼身護衛,而對一般事務,他完全袖手不理,隻有高手來犯,他才挺身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