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儒之所以會格外注意徐行身後的劍器,就是因為他乃青城劍宗的道傳弟子。
青城劍宗發軔於蜀中,古蜀國多風波,處處皆有惡蛟孽龍興風作浪,為禍人間,是以各地都留下了劍仙斬蛟的傳說,也是劍修一脈的源起。
修儒原名姓李,正是古蜀地界一位前古仙人的後裔。
這位仙人因劍術超凡,一劍之下,劍氣長有八百裡,故而號稱李八百,曆夏商周,周穆王時來居蜀之金堂山龍橋峰下,最終煉成金鼎還丹,內功圓滿、破空飛升,得享“紫陽真君”之位。
這位紫陽真君飛升前,傳下了李家道的道統,還留下了淬劍池、七星井,這兩件仙家重器合起來,便能接引周天星辰之力洗煉劍胎、劍器,對劍修一脈大有益處。
後來,青城劍宗建立,李家道亦挾這兩件重寶並入劍宗,也因這番淵源,李氏在青城劍宗地位尊崇。
並且,或許是因為身為真君嫡傳,曆代李氏族人都對劍氣、劍意、乃至縹緲劍道,有一種天然的敏銳。
現在青城劍宗的掌教至尊,赤城劍仙李雲顯,亦是李氏族人。
青城劍宗發展至今,已然為劍仙一脈的源流之地,貨真價實的劍道魁首,此界九成九的真人劍修,皆是出身於此。
所以,李修儒在認出徐行身後的劍器後,首先便會思考,這人究竟是宗門中的哪位成名高人。
隻不過在腦中飛快過了一圈兒後,李修儒還是沒能找到一位,特征能夠同眼前之人相匹配的真人劍修,更找不到這把劍的來曆。
——難不成,他是上清宗道傳?
天下間,若論劍術傳承,唯一能夠稍微同青城劍宗相比的,亦隻剩上清宗一脈。
上清宗如今那位鎮宗祖師,天台山玉霄峰道隱仙人司馬承禎,便是號稱劍、鏡、書、符四絕。
司馬承禎雖非純粹劍仙,亦是劍術精絕之輩,曾著“上清含象劍鑒圖”、“景震劍序”,遍述劍道真諦,引得仰慕這位祖師的道門弟子,選擇獨煉一劍,專精劍道。
據說,此舉還曾引得如今正一道張天師大為不快,好在有另一位出身閣皂宗的仙人祖師出麵講和,兩位真仙才不至於大打出手。
左前輩看向徐行的目光,則少了些探尋,多了更多警惕和戒備,沉聲道:
“敢問前輩仙鄉何處,又是從何而來?”
徐行朝兩人拱手,微微一笑:
“徐行、徐踏法,正是從蓬萊海境而來,要往安南尋涇陽王而去,我身後這位小友,則是海境龍宮八太子。
正因如此,徐某方才聽聞海境二字,才會挾友前來,拜會兩位朋友。”
言語間,徐行側過身,露出敖崢嶸的身形。
敖崢嶸此時亦拿出了八太子的派頭,青甲白袍、腰纏玉帶,手持爛銀紅纓槍,頭角崢嶸,英武不凡。
雖然在和徐行交手時,他這身披掛並未起到太好的作用,但這其中無論哪件,都是世間難尋的珍奇寶物。
即便是尋常大宗的真傳弟子,能夠擁有其中之一,亦要好生珍藏,恨不得日日以法力祭煉,溫養於紫府靈台,絕不會如敖崢嶸這般,隨隨便便地穿戴在身,現於人前。
這都還沒算上他手裡的“鎮海印”,以及被徐行繳獲的那幾張法符。
所以,李修儒和那左前輩一看敖崢嶸這穿戴,就已信了七八分。
——若非是海境龍宮太子,哪兒來這麼這樣的派頭和架勢?
敖崢嶸知道,徐行是不便說明來曆,便扯了海境的龍皮做大旗,不過他也相當配合,直戳了當地道:
“龍宮八太子敖崢嶸,見過兩位。”
他目光微動,先是落到左千戶手上那兩鋒刃如鋸齒的奇刀上,有些詫異地道:
“這兩把法器,便是傳說中的魯班鋸吧,閣下莫非是天工匠作一脈的傳人?”
敖崢嶸的語氣中,有些明顯的興奮。
這天工匠作一脈,可以追溯至春秋時期,乃是魯班所創,以機關術和建築學著稱,盛產工匠,雖亦是不入天籙的上古流派,卻活躍於世間,搭建了一座又一座的巍峨奇觀。
敖崢嶸雖是聽說過這一脈名聲,卻從未見過具體傳人,如今一見這匠作一脈獨有的法器,自是難掩興奮。
言畢,敖崢嶸又望向李修儒,以及他手中的五根銀針和那枚劍符,恍然道:
“原來是青城劍宗的道友,這‘計都隱曜劍符’我亦在龍宮典籍中翻到過,的確是一件異寶奇珍,怪不得能瞞過我的感知。”
“計都隱曜劍符”亦是通過七星井接引計都星力,又經青城劍宗曆代祖師以仙法祭煉,才煉成的異寶。
隻不過這件寶物路數與青城劍修們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剛直性子不相符合,是以知情者寥寥,能夠認出來,無不是大宗出身。
見敖崢嶸對兩人傳承如數家珍、頭頭是道的模樣,兩人胸中最後那一點疑惑,亦最終消去。
蓬萊海境雖然孤懸海外,但是老龍王昔年坐鎮洞庭湖時,卻也算兢兢業業,又與亢龍宮、金山寺親善,在修行界亦聲名不菲,絕非惡徒。
他們這次本就是為了海境而來,所以肯定敖崢嶸的身份後,皆是鬆了一口氣,放下心頭戒備,起身迎接起兩位貴客。
“原來是海境的道友,請進、請進。”
等一人一龍來到廟中,左前輩更是主動談及他的出身,算是回答敖崢嶸方才的問題:
“不算是正統傳人,不過是會幾手零散術法而已。”
這左前輩原名左擎天,曾為朝廷千戶一職,故而又稱左千戶。
他年輕的時候,性情火爆、嫉惡如仇,有一晚夜宿破廟,夢中有神仙顯靈,說他命中有斷臂身死之厄,便傳了他一道黃神越章符。
醒來後,左擎天便覺自己體壯如牛,更隱約能感受到地脈精氣,山根靈機。
即便當時魔劫還未爆發,但左擎天卻已看不慣朝中腐敗,便從此辭官,踏上一修行路,成為了一名沒有譜牒的散修。
這魯班鋸,亦是在行走江湖中,被其餘同道傳授的手段。
這便是散修的悲哀,不僅沒有更進一步的契機,就連法寶和自身根基、所學神通,都不能相互匹配。
道門正宗的高人們,甚至將散修們蔑稱為“術士”、“方士”,“方”者並船也,就是嘲笑他們無能辟道,隻能“坐船”。
“術”者,邑中道路也,則是諷刺他們隻能在城中行路,耽於小術,超脫無門。
說到這裡,饒是以左擎天的堅韌性情,亦不免歎了口氣,敖崢嶸、李修儒皆是默然。
不過,左擎天到底不是消沉之輩,隻歎了一聲,就繼續講述下去。
他得了天工一脈的部分傳承後,便同一位風水師搭夥,做起了替修士們打造宮觀、修繕道場的營生。
此界修士的修行,講究財法侶地四字,缺一不可,最後這個地,指的便是道場。
但是想要打造出一座合適的道場,要從選址便開始,這也是為何他要找一位風水師做同伴。
隻不過魔劫爆發後,天下烽煙四起,人間幾乎淪為魔域。
那些有大宗門庇佑的地界,靈機亦有極限,為了本宗弟子的修行,最多隻能容納一小部分旁門散修。
而如主持東南二十四治,坐擁浩大靈機的符籙三宗,亦或者說是其中當家做主,執掌二十四治都功印的正一道,則是直接拒絕一切散修入境。
在正一道看來,東南二十四治乃是種民之地,也即是培育道種的所在,是以絕不容福源短淺,無緣正法的旁門踏足。
左千戶和他那位同伴都是散修,無有宗門庇佑,隻能抱團取暖。
徐行和敖崢嶸,也是這才知道,這些散修們在魔潮中,究竟是如何生存。
魔潮洶湧,妖魔肆虐,就算是自持武力的真人修士,貿然飛上天,隻怕都要被一擁而上的魔頭們吞噬殆儘。
如此惡劣的環境,逼得散修們隻能聚集起來,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聚落,亦或者說是窩點。
他們或是隱居山腹,或是藏於大澤,更有甚者,選擇深入地層,潛伏在距離地麵數百丈的地底,並且不斷轉移據點。
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自然是極其凶險,可在左擎天口中,卻顯得如此平平無奇,隻因他早已習慣這一次。
徐行聽到這裡,亦覺有些氣悶,他此前在和敖崢嶸這種天潢貴胄的接觸中,還不曾察覺這一點。
如今聽到左擎天的講述,才才深刻體會到,此界的修行之道雖是發達,門戶之見卻也是極重。
這一次,左擎天前來海境,正是受了他那位風水師好友的囑托。
他那好友名為柳毅,法力雖是稀鬆平常,一手風水術卻因得了上古傳承,頗為不凡,極其擅長尋龍點穴。
隻不過這一次,柳毅尋到的不是山水龍脈,而是一條貨真價實的真龍,並且是母龍……
談及此處,饒是以左擎天的端方性情,都不由得流露出古怪的狹促笑容。
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麵前就有另一條真龍,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
徐行亦是有些沒忍住,再看敖崢嶸,果然臉色已是黑如鍋底,便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唯有李修儒這個孩子,睜大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看大笑的徐行,又瞧瞧麵容緊繃的左擎天,再望向臉越來越黑的敖崢嶸,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其實,蓬萊海境的龍族一脈始祖,本身便是山水龍脈凝成的天地神物,所以海境龍族才能如此輕易地承受正神敕封。
而左擎天那位好友,能夠誤打誤撞找到一頭真龍,也證明此人的風水術,的確是極為精深。
隻不過這事兒聽在敖崢嶸耳中,因涉及自家親姐,就顯得格外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心情有些複雜。
柳毅找到的這條真龍,自稱乃是海境龍宮的公主,遠嫁安南始祖、執掌一方水域的正神涇陽王。
隻不過,魔劫到來後,這位曾經的敕封水神因金身破損,便性情大變,甚至在暗中修行起了魔門南支的幽遊夜摩天大法。
被龍女撞破後,涇陽王便施展大法,將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鎮壓於山根處,日夜以幽泉侵蝕肉身、元神。
但是龍女能夠感受得到,涇陽王此舉隻是旨在囚禁自己,引誘龍宮來人。
所以,她便請求柳毅,幫自己往龍宮寄一封書信,卻不是求救,而是告知安南之事彆有蹊蹺,令海境萬不可輕舉妄動。
不過,柳毅雖然風水術精深,法力卻是淺薄,難以橫渡魔潮,便拜托了好友左擎天。
左擎天也知道,此事頗為艱難,便去尋了另一位好友,此人姓許名仙,乃是一位極負盛名的醫家傳人。
許仙本人功力雖不算如何,至多與柳毅相若,卻因擅長醫術,交友廣泛,便為左擎天引薦了李修儒。
李修儒雖是出身青城劍宗,卻也是劍宗中的一大異類,不喜煉劍,偏好岐黃之術,就連本命劍胎亦是一套飛針。
許仙,正是李修儒醫道上的引路人。
經過這樣一番曲折,左擎天和李修儒才湊到了一塊,朝著海境進發。
聽完來龍去脈後,敖崢嶸不禁麵色沉凝。
雖然事先已有準備,但他還是沒想到,涇陽王竟然不隻是與魔門勾結,而是以神靈金身,練了魔門大法,還鎮壓了自家親姐!
既然他是專程設計,要引龍宮中人來此,隻怕魔門所做的布置,還要超乎想象,以叔父的實力,究竟能否應付得來?
更何況,出手的還非是五方魔教中的其他幾脈,而是和龍宮積怨最深,也最為覬覦龍涎口的幽遊夜摩天!
念及此處,敖崢嶸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也會虛空大挪移,能夠直接橫越萬裡,從此地直接降臨於安南地界,與叔父並肩作戰。
徐行卻想到另一個問題,問道:
“既是如此,兩位又為何會潛身古廟?”
左擎天和李修儒對視一眼,露出苦笑,亦道明緣由。
原來,他們兩人也是和徐行一樣,憑著“計都隱曜劍符”,在高空上遠遠注意到,此處竟然還有人族聚落,才特來此處一探。
稍作了解後,兩人便發現,這裡的村民世代都崇拜一位女神,還說此處之所以隻有稚童和少女,都是因為女神神力所致。
他們兩人都是修行者,自然不會相信如此無稽的說法,便來到山神廟中,想要一探究竟,這一看,果然便發現許多玄妙。
此處的神像雖是按照正神規格塑造,亦是享受了這些村民的香火信仰,與尋常山水神靈彆無二致
可神像中卻全無屬於山水神靈的威嚴,更無更該有的神力刻印,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股森森鬼氣,好像曾經有凶鬼寄居於此,以神力為食。
而神像底座,乃至古廟的牆壁、棟梁、磚瓦中,都銘刻著極其古奧的魔文。
這些魔文據傳,乃是天魔一族用於溝通魔祖,進行祭祀時所用,亦是魔門真統大法的載體,內蘊天地大道。
論規格,陰蝕魔文便等同於符籙體係中,用以摹畫天地陰陽之自然、取同雲物星辰之勢的雲篆雷文。
即便是在五方魔教中,除了本就來自天外的天魔,也隻有為了精研魔門真統,不惜走火入魔、淪為天魔眷屬的老魔頭們,能夠通曉其中真諦。
此界中,能夠將之運用自如的魔門強者,即便是遍數五方魔教,亦是極少數,且每一個的法力神通,都至少等同道家真人。
除了這些魔文外,兩人還發現,這尊神像中還隱隱透露出一些極其淡雅的檀香味,好似曾經享受過佛光加持。
鬼怪、魔頭、佛門,即便兩人還沒有弄清楚這三者的關聯,卻也敏銳地意識到,這古廟定然關係重大,已非是他們所能插手的範疇。
聽完這段故事後,徐行亦有些驚訝,便將神念釋放出去,一寸寸地搜尋那些古奧魔文。
他一查之下才發現,果然如左擎天、李修儒所說那般,這裡各處,都被人用極細微的手筆,在纖毫間微雕出了一連串詭異紋路。
並且,這些紋路扭曲而怪異,卻不含絲毫的法力。
徐行這才明白,怪不得他方才以神念遙感此處時,並未發現絲毫濁氣,走進神廟後亦沒有這種感覺。
隻不過,即便其中沒有任何法力,可那紋路本身,卻有一種極其深奧的意境。
這種感覺,就像是敖崢嶸曾經提到的道門真符。
為何這個世界的道士們在修行之初,就能凝練符種,並以此為中樞調度法力,就是因為符籙本身,就是一種天地大道的切實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