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修為高如敖清綺這種純血龍族,還是地位如柳毅這種不入正統的小小術士,皆能感受到這兩隻巨手中所含有的恐怖力量,齊齊色變。
敖清綺下意識地攔在柳毅身前,腰間長劍出鞘半寸,劍光鋪展如簾幕,與涇陽王此前所用的“天龍水鏡雲”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為稀薄。
敖清綺走的雖不是上古神魔大道,可身為龍族,肉身天生堅韌強大、精元充沛,每天要消耗的食物亦是難以計數。
而她被涇陽王鎮壓至今,早已被饑餓折磨得氣血枯敗、精元衰落,又遭魔火煉魂、陰泉蝕身,一身修為可說是十去七八,如今施展神通,威力自然大大減弱。
就連柳毅也是直到此時,才無比直觀地意識到,敖清綺究竟虛弱到了什麼地步,心中不由得浮現出些悔意。
——若是早知如此,此前或許就不該冒然將這位四公主放出來。
不過,饒是如此,敖清綺還是選擇站在柳毅身前。
就像柳毅向敖清綺隱瞞了自己的擔憂,強作鎮定一般,敖清綺亦裝出了威嚴強大、華貴雍容的公主派頭。
這種行為,以及她那張帶著英氣的麵容,都讓徐行內心深處湧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目光更為感慨。
隻刹那間,敖崢嶸就從徐行身後衝了出來,敖清綺的法寶的確不凡,卻也瞞不過同為龍族的敖崢嶸。
他在看到敖清綺的刹那,便已是渾身顫抖、熱淚盈眶,話都衝到了嗓子眼,卻根本說不出來。
他們兩姐弟倆的性子,一向頗為相似,都與錢塘龍君親善,是以情誼深厚,非比尋常。
尤其是魔劫的現在,這份親情更顯得尤為可貴。
遙想當年魔劫臨頭,洞庭龍宮傾覆,萬千水族,乃至純血龍族,都在魔頭進犯下如雨墜落,湖水儘染猩紅,八百裡洞庭幾乎淪為鬼蜮死地。
就連敖崢嶸的其他六位兄弟姐妹,不是當場戰死,就是陷入沉睡,可見那一戰究竟是何等淒慘。
若非是得了亢龍宮、金山寺之助,他們海境龍宮隻怕便要徹底覆滅,那時敖崢嶸最為牽掛的,就是遠在安南的四姐。
他心中甚至還有幾分慶幸。
——安南遠離中原,自古便是苦寒之地,想來不會被太多魔頭窺伺。
彼處又毗鄰南海,以四姐的神通術法,在那裡反倒是比被南方天魔親自關照的洞庭龍宮,還要更為安全。
可敖崢嶸沒想到,涇陽王竟然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入魔,甚至將敖清綺囚禁起來。
所以,這位八太子驟然看到失散已久的親姐,自然是激動莫名,當敖崢嶸又注意到敖清綺的傷勢後,心中又是百感交集、複雜難言。
敖清綺卻溫柔地笑了笑,張開雙手,將兄弟攬入寬廣胸懷中,輕聲道:
“老八,好久不見了。”
柳毅看到這一幕,也覺眼界大開,在他的印象中,敖清綺除了不諳世事外,一向是英姿颯爽、利落乾練,堅韌得令人難以想象。
卻不曾想,如女武神一般的她,竟然還有如此和藹溫柔的一麵。
敖崢嶸在她懷中輕輕抽泣了幾聲,麵容有些羞紅,不好意思地悄聲道:
“綺姐……”
敖清綺卻隻是用右手攬住敖崢嶸的後背,左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便令這位八太子沒有再做反抗。
四公主一邊安撫敖崢嶸,一邊抬起頭,望向徐行,落落大方道:
“這位先生,莫非是小八請來的救兵,敢問該如何稱呼?”
聽到救兵兩個字,敖崢嶸麵容一滯,隻覺有些難以開口。
這些天來,他和徐行也算相處得頗為融洽,更無絲毫芥蒂,直到聽敖清綺這麼說,敖崢嶸才猛然想起來這件事。
嚴格來說,這老妖不僅非是什麼救兵,還是一個擅闖龍宮海境,肆意殘殺水族生靈,還強行擄掠幼龍的賊寇大盜……
不過,敖崢嶸很熟悉敖清綺的性子,若是如實相告,隻怕這位四姐下一刹那就要不惜自爆內丹,和老妖同歸於儘了。
她被涇陽王鎮壓多年,精神多半也極為敏感,受不得絲毫刺激……
更何況,敖崢嶸這些來,也大概摸清楚了徐行的性子,知道這老妖雖然看似溫文爾雅,一動起手來,那就是六親不認。
要是四姐真主動出手,以我這小胳膊小腿也攔不住,罷了罷了,且由她猜吧……
念及此處,敖崢嶸的眼珠子轉了轉,還是決定閉口不言,任憑敖清綺發揮想象力。
徐行倒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概念,頗為理直氣壯,隻笑道:
“徐行徐踏法,見過四公主。我和小敖雖是萍水相逢,卻也是一見如故,有心收他做個童兒,才一路結伴而行。”
敖崢嶸雖然已經做好閉口不言,任由徐行和敖清綺自行發揮的準備,聽到童兒兩個字,還是不禁在心裡暗自翻了個白眼。
——你媽的,連弟子都不算是吧!
不過他畢竟是樂天派,又轉念一想,自己安慰自己,罷了罷了,童兒就童兒吧,總比坐騎好。
以這老妖怪的繁雜手段來看,隻怕道齡還在父王之上,仙道中又向來有說法,童兒等於半個兒子,比尋常弟子都要親近。
這麼一來,我八太子豈不是平白漲了輩分?
敖清綺雖然也覺得童兒這說法有些奇怪,但是一想到敖崢嶸平日裡的頑劣行徑,還是頗為理解地道:
“小八這孩子,從小就是被父王寵慣了的,交給先生修理一番,正好治一治頑劣性子。”
在被鎮壓了多年後,敖清綺神通法力雖是大為衰頹,眼界猶在,自然看得出來徐行的深不可測,更認得出他手中那枚水神大印。
很顯然,涇陽王就是死在他手中。
無論究竟是何種來路,一個戰力高到如此地步的強者,自然有資格做小八的老師。
言及此處,敖清綺又笑了一笑,鬆開敖崢嶸,朝徐行颯爽一拱手,抱拳道:
“這一次,我也要謝過徐先生,若非如此,我和柳郎隻怕都難脫此厄難。”
——柳郎?!
聽到如此親昵的稱呼,敖崢嶸此前的孺慕神情立時收斂,變得無比森然,雙目倏然一凝,眯成一條細縫,似是淬成一抹凜冽寒光,要把柳毅千刀萬剮。
剛出了涇陽王這麼一檔子事,敖崢嶸再看仿佛是要趁虛而入的柳毅,自然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不過他也知道,柳毅為了救自家四姐,也廢了頗多關係人脈,又甘冒奇險,留在安南與敖清綺同生死、共患難,到底還是沒有發作。
就連柳毅自己,聽到這兩個字,也覺一陣不自在,苦笑一聲,剛要開口,就見敖崢嶸的淩厲目光刺來,苦意更重。
徐行自然感受得到這種險惡氣氛,又看了看敖清綺那毫無陰霾、明媚豔麗的笑容,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或許判斷有誤。
這位敖四公主,可能根本就是個傻姑娘。
不過對這種人,徐行反倒是好感更多,便也跟著笑了笑,擺手道:
“徐某此來安南,本是為了拜訪錢塘龍君,討教上古神魔大道的修行關竅。
既有所求,那幫人解決些麻煩,也是應有之義,是以公主不必言謝。”
徐行這輕描淡寫的口吻,反倒是令敖清綺震了一震,更加確定這位徐先生來曆非凡。
涇陽王在中土修行界,也算是名氣不小,而他的實力還要遠勝過名氣,轉修魔門大法後,更是深不可測。
可就是這麼一個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的魔頭,在徐先生眼中,也不過隻算是小麻煩?
敖清綺看向徐行的目光滿是訝然,又看了看敖崢嶸,卻見這位心氣極高的弟弟,也是一臉信服模樣,心中更為震撼。
——這徐先生,究竟是什麼來曆?
不過很快,敖清綺就想到了一件事,眉頭蹙起,有些擔憂道:
“徐先生剛才說,叔父也來了安南,可……”
敖清綺沒說出來的話,在三人其實都心中有數,畢竟錢塘龍君的鼎鼎大名,亦或者說赫赫凶名,實在是太過響亮。
誰人不知,這位龍宮二爺惹禍的能力,就和他的戰力一樣強絕,若是他親臨此處,安南地界怎麼可能守得住這個“安”字?
徐行一抖袖子,放出餘青鱗的殘魂,肅然道:
“這件事,隻怕還要請教他了。”
這時,李修儒也駕馭著“計都隱曜劍符”,領著左擎天來到了此處,徐行等人也順勢轉移到了岸邊。
敖清綺這才注意到,徐行此前和涇陽王交手時留下來的恐怖殘跡。
那個巨大湖泊,更是令她感到震驚,意識到這些年來,轉修魔功的涇陽王,進境還在自己想象之上。
敖清綺不由得抬眼,略帶敬畏地看了眼徐行,隻因涇陽王雖強,不還是被眼前這位在極短時間內擊殺?
見柳毅安然無恙,左擎天也鬆了口氣,兩人並未多說,隻是彼此點頭,各自一笑。
他們身為朝不保夕、苟且求存的散修,幾乎每天都在麵對危及性命的險關,生離死彆那是家常便飯。
在兩人看來,安然重逢固然值得欣喜,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瞧著兩人的舉止,徐行也是不由得感慨。
麵對生死,這些大道無望、危在旦夕的散修,卻反比涇陽王這種得享數百年香火,有望長生的正統神靈要豁達坦然。
那麼,如左擎天、柳毅這種輕生死,重義諾,一約既定,萬山無阻的散修,天底下還有多少?
念及此處,徐行又想到左擎天此前描述散修慘烈生活的淡然言語,心頭忽地湧現出一個念頭。
這樣的人,豈不是更值得長生?
左擎天點頭後,又把李修儒推出來,給柳毅介紹道:
“這是青城劍宗道傳弟子、李家道的嫡係後裔,李修儒李小兄,也是許漢文醫家金針法的半個傳人。
這一次,正是許漢文請他出山,前來救你。”
聽到青城道傳、李氏嫡脈這樣的身份,柳毅已是頗為驚訝,左擎天見狀,也不隱瞞,將近來發生之事一並和盤托出。
他的言語頗為樸實,沒有絲毫渲染,完全是平鋪直敘,卻也顯得格外動人。
當聽到兩人為了自己,不惜橫越魔潮,還遇上了黑山老妖這種老魔頭時,柳毅亦不得不動容。
風水術士斂容正色,抖了抖袖子,快步上前,朝李修儒、徐行拱手作揖道:
“謝過李小兄仗義出手,也謝過徐前輩援手。”
徐行隻一笑置之,李修儒畢竟還小,臉皮薄,見柳毅如此鄭重,有些靦腆,心裡卻也止不住地歡呼雀躍。
對待旁人的誇讚和謝意,李修儒雖是承受不大來,卻是也很喜歡。
對他來說,這種幫助他人的感覺,遠比殺生害命要來得痛快。
隻可惜,在如今這個妖魔肆虐、群鬼橫行的世界,李修儒的想法實在是過於天真。
哪怕是青城正宗裡,極為疼愛他的家族前輩,亦不能接受。
唯一對此表示認可,願意為李修儒提供支持的,也隻有他那位師父,以及醫家傳人許仙許漢文。
敖清綺聽完這個故事,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徐行的所作所為,以及那黑山老妖身上,皺眉道:
“又是魔門南支?”
黑山老妖乃是這幾十年間,異軍突起的魔門高手,彼時的敖清綺已被鎮壓,自然不知道他的來曆。
隻不過,龍宮一脈對幽遊夜摩天極為敏感,所以敖清綺亦本能地察覺到,這一係列事件背後,怕是另有隱情。
徐行則是將餘青鱗的殘魂抽出來,在李修儒眼前晃了晃,問道:
“修儒,這個人,是不是你們青城劍宗的?”
雖然方才已經認出餘青鱗,但當李修儒再次見到這張熟悉麵容時,眼中仍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這是雲崖峰鬆風觀一脈的餘師兄,乃峰主裴師叔的親傳弟子……”
聽到雲崖峰鬆風觀這幾個字,除徐行之外,左擎天、柳毅麵容一變,即便是敖崢嶸、敖清綺姐弟,亦是動容。
青城劍宗雖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一百零八景一說,但是其中有大真人坐鎮的峰頭亦是寥寥無幾,雲崖峰便是其中之一。
雲崖峰鬆風觀之主裴征聖,不隻是一位劍道大真人,亦是河東裴氏弟子,有一身源於裴氏劍聖的家傳劍術,又得了青城劍道精髓,合兩家之長,實乃青城劍宗諸位劍道宗師中,最為深不可測的幾人之一。
並且此人雖是出身高門大戶,卻甚為豪勇,膽氣極盛,真人境界就曾深入十萬大山,邀戰一眾妖王,戰而勝之,入五台,戰邪劍派掌教混邪老祖,又勝之,遂威震天下、俠名遠播,與另一位出身李氏的大真人並稱劍宗雙璧。
昔日魔劫降臨,已成大真人裴征聖負責鎮守劍門關,一劍封關,劍氣縱橫、劍意沛然,竟爾化為浩蕩江河,以蒼茫群山為河道,恣意奔湧,滌蕩人間邪氛,其跡至今猶存,蔚為壯觀。
可他的弟子,怎麼會與涇陽王一道?
眾人對視一眼,都想不出答案,敖崢嶸則再次擔任起講解的任務,為徐行講述了餘青鱗,以及雲崖峰鬆風觀一脈的來曆。
徐行聽罷,沉吟片刻,忽問道:
“諸位,你們有誰會搜魂術之類的術法,亦或者是神通嗎?”
對於餘青鱗、裴征聖之事,至少目前來說,徐行並不是那麼關心。
對他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從餘青鱗這條殘魂中,找到和錢塘龍君有關的線索。
隻是聽到這個問題,眾人卻儘數沉默,看向徐行的目光中,也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們心中轉動著同樣的念頭。
此界的搜魂術,無一例外,皆是魔門傳承,畢竟天魔本就是遊走色空,可在有相無相、有形無形間肆意轉換,且以尋常修士道基為食的生物。
而玄門修行則是講究清虛二字,無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道基澄澈,還是避免被天魔趁虛而入,都不用采取這種手段。
一般來說,隻要有人說自己會搜魂大法,那他要麼是魔門中人,要麼就是天魔眷屬、奴族,亦或者就是天魔,鮮有例外。
所以,哪怕是柳毅、左擎天這種見多識廣,葷素不忌的散修,也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夠如此坦然地談論搜魂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