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是已熄了大道長生的誌願,但是一想到有人可能功成,那早已冷卻的血液,便不免重新沸騰起來。
就算自己無法親手修成,能夠親眼見證一位仙人超脫凡俗,證道長生的過程,也算是不枉此生!
懷揣著這樣的願景,蝕月鼠王在黑白雙熊的帶領下,以極快的速度升上數千丈的高峰頂端,再沿著棲霞木的樹乾,一路向上,攀爬千丈樹身。
萬年棲霞木畢竟是曾經近仙的生靈,即便隻剩空殼,其中所蘊含的力量,亦非是大真人之流所能撼動。
是以,饒是黑白雙熊和蝕月鼠王這等強人,來到此處後,往高處攀登的速度也變得遲緩起來,不複以往。
不過蝕月鼠王也發現,他們走過的地方,本屬於棲霞木的琉璃紋路,越往高處,就變得越發暗淡。
取而代之的,乃是一抹越來越璀璨、越來越刺目的金光。
那金光是如此的輝煌燦爛,像是太陽破碎後,嵌入樹木中的灼痕,卻絲毫旺盛湧動的熱力,反倒是有一股呼之欲出、不吐不快的鋒芒。
饒是蝕月鼠王這等,上承玄陰月華的神獸血裔,麵對這種鋒芒,心底仍是泛起一陣寒徹至極、凍徹心扉的冷意。
又向上走出兩百丈,金光與琉璃光澤,已呈現出爭鋒相對、難分難解的態勢。
蝕月鼠王知道,這是大鵬王參悟的道法,同棲霞木本身法度產生矛盾、衝突,互相磨礪後殘存痕跡。
但光是這些殘跡,就足以令蝕月鼠王膽戰心驚,這種交鋒的凶險之處,實非是他所能完全體會。
在金光最為旺盛處,無數仿若黃金澆鑄而成的枝條,編製成了一座美輪美奐,巍峨且寬闊,似是天宮仙闕的巢穴。
黑白雙熊仰望這座巢穴,止住了步伐,同時伸手牽引,齊聲道:
“請。”
察覺到他們的到來,巢穴中忽地響起一個挾無窮銳氣,高亢入雲,仿若要撕裂天穹的嗓音。
“來。”
一字落定,一條金光聚如神橋,橫越長空,從樹冠處落到蝕月鼠王身前,接引他登入巍峨如巨城的巢穴。
蝕月鼠王邁步登上光橋,眼前隻一花,就落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中。
一位身披鎏金長袍,外罩羽氅,身姿頎長,容貌俊美,薄唇抿成一線的少年人,正看著蝕月鼠王,眼神無悲無喜,淡然開口道:
“三弟,那人占了憑天峰,我已心有所感,你的寶槍似乎也落入他的手中,放心,我會替你拿回來。”
這俊秀少年三言兩語間,那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氣質,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
蝕月鼠王聞言一愣,此處距離憑天峰,少說有兩千裡之遙,大鵬王竟能如此肯定,這份神通,簡直堪比傳說中“掌觀山河”。
大鵬王察覺到蝕月鼠王的不敢置信,唇角勾起,冷冽笑意一閃即逝,旋即道:
“不過半個時辰,我煉製的憑天峰地氣神籙,就已被此人打碎,果然有些手段,怪不得敢如此放肆。
也罷,本王一向求賢若渴,隻要他跪下認錯,奉上一切,本王不會少了他的好處。”
大鵬王話是這麼說,言語依舊漫不經心,斜瞥了蝕月鼠王一眼,又問道:
“一般這種人,自恃神通,不知天高地厚,多半不屑隱藏身份,他可曾說過,他是什麼來曆?”
蝕月鼠王聽完,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對大鵬王頂禮膜拜、虔誠皈依的衝動,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上前,疾聲道:
“那人乃是‘赤劫魔君’,又自稱為憑天峰平天教主,聽這口氣,就是要占山為王的架勢。”
“赤劫魔君?”
大鵬王聽到這個名號,愣了一下,不禁露出興奮的笑容。
“原是此人,哈哈哈哈哈,天命果是眷顧本王,好好好,既是自己送上門來,本王正好做個順水人情。”
在原地踱步兩圈後,大鵬王手一揮,袖中飛出去一抹金光,凝停於蝕月鼠王身前,卻是一柄狹長金刀。
蝕月鼠王隻一望,就覺有股銳氣撲擊而來,割麵生寒。
鼠王知道這是大鵬王以棲霞木蛻下的樹身,以及本體金翎煉製而成的法寶,乃是其人一直以來的主戰武器,質地非凡,威力無窮。
昔日圍殺南宮恨,大鵬王正是手持此刀,斬裂了這熊貓陰陽二氣凝成的守禦神通,令其負創,才為其餘眾妖創造了勝機。
鼠王不明所以,大鵬王則是擺了擺手,傲然道:
“本王如今神通大成,已不需此物相助,你丟了那杆上古神槍,尚缺趁手法寶,此物正好予你。”
鼠王深深知道,這柄金刀對大鵬王的重要性,如今這般輕易便給予自己,莫非……
思及此處,再結合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鼠王心中的猜測再也無法抑製,他吞了口唾沫,澀聲道:
“大哥,我方才所見那兩頭熊類妖獸,莫非是你所點化?難道你真已……?”
直麵鼠王的目光,大鵬王並未直接回答,反倒是問了個古怪問題:
“三弟,你可相信,輪回轉世嗎?”
鼠王摸了摸光滑的肚皮,雖是不知所雲,卻忽然想到那一道一僧的黑白雙熊。
他心中狐疑,難道大哥這些年來為求仙道,被那群禿驢和牛鼻子老道忽悠了?
大鵬王顯然也沒指望鼠王能夠給自己答案,隻是輕輕一笑,伸出一根食指,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語帶感慨:
“這些年來,本王參詳陰陽二氣,明悟生死之法,略有所得,直到此時我才明白,黃舉天,究竟是如何了得。
朱溫一直以為,我是自那頭天鵬石胎中複蘇的靈性,卻沒想到,黃舉天早有布置,朱燦、朱燦,嘿……”
大鵬王這段自述無比平靜,像是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可寬闊大殿中卻刮起了呼嘯陰風,金光璀璨到極致,反倒是催生出一抹深沉濃鬱的漆黑。
大鵬王自己也像是在刹那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就連一襲金袍,須發眼眸,亦跟著變化,在金、黑兩色間,來回跳轉,令蝕月鼠王一陣眼花繚亂。
這位妖王心中亦是寒意大盛,汗毛豎立,尾巴亦一下子繃得筆直,將琉璃質地的大殿地磚,都給刺出一個淺淺凹陷。
朱燦感受到蝕月鼠王的驚恐,垂下不斷變化的眸子,輕輕瞥了他一眼,淡然道:
“其實,我就是朱粲,曾經破碎山河、禍亂天下的迦樓羅王,朱粲。”
聽到迦樓羅王朱粲這幾個字,蝕月鼠王忽然想起,早在兩千年前,天下未定,群雄逐鹿之際,有一頭大鵬神鳥自十萬大山走出,自號迦樓羅王,參與稱霸。
這是迦樓羅王神通手段雖是不凡,戰力近仙,卻有個惡習,便是嗜好吃人。
並且他還不似魔門中人那般,喜好六欲濁念、靈慧情誌,而是單純愛吃人身血肉,往往巨口一張,就要吞噬方圓五六十裡的凡人。
當年正是亂世劫起,人命如草之時,些許凡人的死,倒也無關緊要,朱粲才能大快朵頤,吃得酣暢淋漓。
雖然道佛兩家高人,當時都忙著幫助自己選中的命星明主,無暇來管他,可當年那位司掌百花,獨愛牡丹的東支天魔,卻在無意中撞破了他的謀劃。
那位東支天魔隻覺朱粲這種吃法實在是太過浪費,人族天生氣血薄弱,隻奔著這種東西吃,還不如吃牛羊,便順手將之打殺,屍骨、精魄都練成了法寶。
蝕月鼠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冷傲驕狂的大鵬王,前世竟然是那位食人屠城的亂世梟雄。
他直到這時,才知道黃舉天的布置究竟為何。
就算是那位北方天魔,想讓朱粲這種曾經同天命真龍交鋒過的梟雄臣服,也是絕不可能。
隻要朱燦能夠明悟前世今生,那麼魔門北支的分裂,就注定無法避免。
更險惡之處在於,朱燦本身就是北支、東支兩脈聯手,共參生死大道的試驗品,朱溫又如何甘願親手將之斬殺?
朱燦並沒有管鼠王的神情,隻是長身而起,負手道:
“本王自從明悟前世今生後,就已擁有了近仙的神通手段,隻是心境有缺,才始終與草木為伴,壓製這股與生俱來的旺盛食欲,不曾出山一步。
你所見那僧、道,便是本王功參造化,勘破生死大道的產物。
現如今,火候也差不多了,本王也該出山,再續昔年未儘之功業,以李唐殘存氣數,為羽化登仙之階!”
朱燦言語間,渾身黑氣已儘數斂去,金光越發絢爛,拂袖一掃,傲然道:
“本王正好有位好友,對那赤劫魔君極感興趣,這一次正好把他帶上,也讓他見識一番,本王的手段!”
——
憑天峰上,徐行低下頭,看著掌中碎屑,仔細端詳片刻,體會了一下其中蘊含的力量後,才輕輕一笑,將其拋灑向山穀深處。
錢塘君立在他身後,看著那些破碎光點,神色已有些肅穆,沉聲道:
“這枚符印,能夠調動憑天峰方圓三百裡的地氣,且內裡法度嚴整,顯是玄門正宗手段。
若此印真是那大鵬王朱燦練成,隻怕此人的神通,已……”
錢塘君雖是沒有把話說完,內中含義已極其明顯,徐行倒是不以為然,隻是拍了拍手,輕快道:
“等他打過來,不就知道有什麼手段了?”
徐行回過頭,目光悠遠,似是穿透千山萬壑、重重林木,落到一株生於高峰之巔,似是通天徹地的琉璃巨樹上,看見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巢穴。
他翹起嘴角,悠悠道:
“若是這鳥廝神通不夠高、修為不夠深,豈不是白費了我們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