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輕咦一聲,朱溫道:
“那廝的拳意,還會不斷更迭,自擊自破、自立自成,隻要不能第一時間從源頭上遏止,便似無窮無儘一般。”
聽罷,饒是以那人的身份,都不禁靜默下來,過了片刻,他才開口,感慨中,還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慎重。
“他這是要以一己之力,推動人道革新啊……這樣的拳意,須有大氣魄、大格局、大毅力方能成就,絕不是閉門修得。”
朱溫追隨此人多年,知道自家這位主上,一向是睥睨當世、領袖群倫,即便是與那位大靈官,亦是相重相惜,卻少有這種忌憚之情。
他也由此明白,自己對那位的認知,到底還是受限於境界,淺薄了些。
那人慨然一聲,又道:
“看來,這位平天教主,果然並非是此界中人。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此界,行事又如此大張旗鼓,又不像是天庭、佛國的路數,此人來曆,倒也有趣得緊。”
那條人影昂首向天,眺望遠處,悠然道:
“這種拳意,天生便同元始聖道相克,能蕩滅魔祖留痕,更是說明這一點。
若再給他一百年,隻怕就算我親自出手,也免不了一場大戰。
隻可惜,他沒有這個時間了。想做什麼,便由得他去吧。大局崩潰,一介匹夫,如何能隻手擎天?”
言畢,這位曾經的豪雄人物,又是深深一歎,語氣中滿是惋惜。
“若是昔年起兵之時,遇見此人,黃某當能引為知己,該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同李林甫這等卑劣小人相爭。
可惜、可惜啊……”
言語落定,這條虛淡身影已然散去,消失於朱溫的血海魔國中,空留嫋嫋餘音,回蕩無窮。
——
平天教主登臨仙位,再次挫敗魔門的傳聞剛一傳出,天下眾修士皆是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畢竟,這位教主的勢頭實在是太快太猛,自橫空出世以來,還不到一年,就已踩著三位成名已久的天魔,登臨此界強者之巔。
有史以來,即便是上界帝君轉世,都不可能如此之快,“金山寺秘密武器論”在這種衝擊性的事實麵前,也是不攻自破。
原因很簡單,這種人物,不要說金山寺培養不出來,就算是符籙三宗最鼎盛那段時期,亦培養不出來。
“這位,究竟是什麼來頭?”
正一道龍虎山上,一處精舍內。
大天師神念顯化,二十四都功齊聚,還有一些在山中潛修的前輩高人,皆是現身於此。
在他們中間,年紀輕輕,僅有真人修為的李鐘侯,顯得格外惹眼。
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這位真多治都功上,不隻因為他乃是大天師欽點的少天師,更因這位如今已掌握了正一道上下的情報渠道,專職出謀畫策。
李鐘侯也不指望這些一意清修的師長能夠給出答案,靜思片刻後,他扭頭望向端坐主位,一點神念顯化而成的大天師,直言道:
“師尊,以此界如今形勢,即便這位要在旁門開道、立教稱祖,於我等而言,也並無絲毫妨礙。”
開口定下基調後,李鐘侯也不去管眾人的神情變化,又道:
“朝廷此前雖是亟欲拉攏這位,又封其人為護國真人,但慈航普度自打離開十萬大山以來,便不曾露過麵,分明是在他手下吃了大虧。
因此,咱們與他之間,也未必要直接衝突。”
聽到這番話,即便這些道人們操持天地正統多年,頗有自矜之心,一向眼高於頂、目無餘子,也不免暗自點頭。
此前因徐行獲封“護國真人”一事,正一道上下,對異軍突起的平天教,皆有敵意,無非是或大或小而已。
可隨著徐行衝關成功,又打出如此彪炳的戰績,這些許敵意,自是隨風飄散。
甚至於,在他們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種由衷敬意,更多一份難以言喻的期待,期待這位教主,又將做下什麼樣的壯舉。
對這種人心變化,李鐘侯自是洞若觀火,卻無絲毫自得,反倒是苦澀之意更重。
從金山寺返回後,他便一直在關注那位疑似慈航普度的“金剛尊”。
等到十萬大山之戰後,李鐘侯才肯定,那人便是“赤劫魔君”自己,而金山寺發生的一切,根本就是法海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自那以後,李鐘侯便極其關注這位平天教主的一舉一動,更是將此人的情報檔案,列為天字號甲級,與諸位天魔並列。
越是了解這人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李鐘侯就越是有一種莫名預感——對正一道而言,這人或許是比魔門更大的威脅。
可如今魔門勢大,李鐘侯縱然不放心這位,也不得不承認,與之合作才是目前最好的決策。
至少,能夠同時與金山寺、青城劍宗、亢龍宮,以及蓬萊海境這四大宗門建立良好關係的人,彆的不說,品德定然值得信任。
大天師沉寂片刻後,也表態道:
“待到這位道友舉辦大典,正式開宗立派,召告天下之日,正一道自當……”
言語未儘,卻聽山外響起一聲激蕩轟鳴,一線劍光刺破濃鬱霧靄,撕裂重重霞光,徑直朝精舍投來。
在場眾人皆是正一道的高層,自然明白,這是最高等級的傳訊飛劍,其中所挾,定然是一份足以驚天動地,甚至是翻天覆地的緊要信息。
大天師一拂袖,便將這一線劍光接過,將其中神意接收完畢後,他又沉寂了半晌。
可這一次的沉寂,卻令室內眾人感覺,似是有千嶂萬山憑空墜落,砸在心頭,壓力倍增。
大天師的神念凝如實質,一寸寸掃過眾人的麵容,最後停留在李鐘侯的身軀上,語聲宛如傳自天外,無比飄渺。
“平天教於將於四個月後,於憑天峰舉辦開山大典,廣納門徒,這是徐教主發來的請柬,亦或曰……戰書。
等到開山大典後,他要親上龍虎山,一問‘天綱’之輕重。”
此言一出,室內皆是一片寂靜。
李鐘侯眨了眨眼睛,嗓音乾澀:
“他、他在這個時候,要挑戰天綱?”
大天師漠然道:
“不隻是他一人,還有青城劍宗李雲顯,以及……”
說到最後一人時,饒是以他的定境,語聲中都不免多了一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牙縫中更像是要迸濺出火星來。
“上清宗,司、馬、承、禎!”
聽到這三個名字,室內一片寂靜。
他們都知道,司馬承禎如今已轉修劍道,嚴格來說,已非是玄門中人,但他畢竟是上清宗祖師,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
不要說是上清宗,就算是在正一道、閣皂宗裡,這位豪爽大氣、不拘小節的祖師也有無數擁躉。
可他怎麼會聯合外人,針對玄門天綱?
這時間,很多人都想到,司馬承禎和杜光庭此前的主張,可即便如此,當真需要如此激進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司馬承禎已投身旁門,要為大發慈悲,為散修開道。
可在如今這個局勢下,不去找魔門,反倒是先對正一道動手,這又是什麼道理?!
還有更多人,將原因歸結到了徐行身上。
那位教主是因剛剛突破,故而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受了傷,形神有損,乃至走火入魔,方才出此下策?!
他如今已同魔門勢不兩立,又要與正一道字麵意義上的“不共戴天”,難不成真要弄得舉世皆敵,才肯罷休?
種種思緒在眾人腦中交彙、碰撞、迸濺,最終都彙聚成一句話,從李鐘侯口中說出。
他不敢置信道:
“這位,莫非真不顧及大局?!”
大天師此時也冷靜了下來,重新進入以往那種寂然如神的狀態中,不慍不怒,隻反問道:
“大局,是誰的大局?”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片寂靜。
大天師眺望遠方,淡然道:
“這三人如今都已立身於旁門,要聯起手來,打碎這層束縛,從法理層麵來看,並不是無法理解之事。
更何況,他們已有三位真仙戰力,要做什麼事,自可隨心所欲。”
大天師的嗓音雖是平靜,卻令室內眾人越發如墜冰窟,隻覺寒意深重,直透骨髓。
大天師從法理角度得出的結論,紮實得他們根本無從反駁。
到了真仙層次,得享長生的強者們,看待這片天地的角度,以及所思所想、所需所求,即便是大真人亦很難理解。
大天師並不在乎這些弟子的感受,隻是昂起頭,眺望極遠處的十萬大山,語聲悠悠:
“如今看來,這位教主除了開辟旁門證道之路外,亦當真有匡扶正道、平定板蕩的雄心壯誌。
亂世之中,果是龍蛇並起,豪傑輩出。”
淺淺淡淡的感慨一句,大天師移開目光,落於眾人之身,陽光通過門扉、窗框,落到他的神念化身上,明暗不定。
可那對眼眸仍是澄澈無波,就像是一尊把持天道、體運陰陽的先天神聖,對一切變化,都掌握到了妙至毫巔的地步,絕無絲毫錯漏。
“現在,該做出決斷了。
大爭之世,誰能執掌天綱,把握正統,終究是要做過一場,才能真正分明。”
一直以來,大天師治理宗門的態度,都是隻把控總體走勢,從不乾涉細枝末節,任由眾位都功施為。
可當他明確發出指令之時,整個正一道上下,都必將以最嚴肅的態度,貫徹這份意誌。
並且,大天師也沒有隱瞞這個消息,而是將徐行的戰書公之於眾,令天下人悉知。
本就尚未平息的修行界,再次為平天教主的大手筆而震撼,眾修士更感疑惑。
修為不到那個層麵的他們,便如正一道內的諸位真人、大真人一樣,很難理解徐行的作為,唯有幾位天魔心知肚明。
更有人因此慨歎不已。
虛空亂流中,一名大袖飄搖,儀態風度俱佳的中年男子,正踩著腳下的濃鬱黑雲,雙手負後,徐徐而行。
這些黑雲雖是飄飄蕩蕩,卻似是被某種偉力束縛,形成了一枚光滑平整的球體,足有數萬裡方圓,黑雲凝實如土地,儼然就是一顆小小星辰。
在中年人周遭,黑煙翻湧滾蕩,無數魔頭在其中滋生,方生方死,仿佛在進行著永無止儘的輪回。
黑煙更是無遠弗屆地傳出去,將此處本就扭曲的虛空結構,攪動得越發混亂,令人難以捕捉。
這裡,便是一切魔道中人夢寐以求的聖地,也即是元始魔祖初次降臨此界時,所展露的神跡——天魔星。
自上古神聖悉數破空飛升後,魔門五脈最鼎盛那個年代,每一個修為足夠的魔門強者,都會受到天魔星的傳召,前來此處,領受聖典烙印,感悟魔祖留痕。
這些黑煙,便是凝為實質的強橫魔念,呼應著無儘星空深處的元始魔祖氣機,自發地放射出來。
即便是魔門中最頂尖的天魔,長久居於此處,也無法完全抵禦這種魔意的滲透。
在魔門漫長曆史中,總會有天魔貪圖此地的益處,從而發瘋暴斃,亦或是被染化成眷屬。
不過,那也是上古時期的往事,自從天界眾位帝君出手,於此界打造天綱,禁封天魔星後,魔門中人便再也無法登臨此地。
而這位中年文士,便是時隔不知幾千幾萬年後,第一個親身踏入這座魔門聖地之人。
深邃幽暗的魔影,在此人距離周身數十裡處翻滾不休,無數扭曲怪異的身影在其中沉浮,一雙雙眼眸注視著他。
這些天魔們從出生開始,便對人之性靈有著無儘的貪婪,尤其是對尊奉元始聖道,修行魔門法度之人,更是如此。
這些魔頭在天魔星中,不知孕育了多久,即便被帝君道痕抹殺了一次又一次,仍舊保有極其強橫的力量。
可麵對這位其貌不揚的中年文士,他們卻根本無從逞威,甚至無法靠近其人方圓六十裡。
就仿佛有一座浩蕩雷池,橫於其間,將一切敢於僭越的魔頭焚燒成灰。
可中年文士對這些天魔,卻早已司空見慣,甚至是熟視無睹,隻是低著頭,一步又一步地向前。
他神情凝重,愁眉不展,似是在艱難求索某種天地至理,腰間懸著一口劍鞘,內中卻並無佩劍,空空蕩蕩,晃晃悠悠。
過了一會兒,無儘的幽暗魔潮中,忽地亮起一點琉璃神光,琉璃神光所過之處,一切魔頭儘是俯首,不再有絲毫異動。
在這群魔頭鋪成的長道儘頭,有一人龍行虎步,威風凜凜,來到中年文士對麵。
那人身穿朝服,麵容儒雅,氣度雍容,一看便是掌握大權、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大人物。
中年文士抬起頭,也並不驚訝,隻是道:
“那位平天教主的衝勁、眼光,還在我預計之上,一出手,便瞄準了你我的要害,卻不知中央魔主預備如何應對?”
雖是被人打亂了部署,可這中年文士言語間,亦有一股掩飾不住的佩服之意,搖頭道:
“這天下英雄,果如過江之鯽,現在看來,如你我之輩,倒是有些畏手畏腳,不複當年了。”
那位統禦萬魔之人,自然便是中央魔主李林甫,且是真身降臨。
李林甫對此不置可否,隻是道:
“無非是位置不同,所求不同罷了。
而且欲速則不達,他要徹底革新此界,終究需要人手。而開宗立派、招兵買馬,組建勢力,亦非是一日之功。
因此,這般橫衝直撞的作態,在本座看來,倒是恐嚇居多。”
中年文士黃舉天聞言,也是一笑,直指要害,一針見血。
“他的拳意,我已領略過一番,就連魔祖留痕都抵擋不住,要徹底轟碎天綱,也並非是沒有可能。
天綱一碎,你我數百年的謀劃,就將成空,屆時便與之正麵放對。你有信心,在這個領域擊敗他嗎?”
聽到這個問題,李林甫本能地感到荒謬。
他麵對徐行,雖是屢屢敗退,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從不曾以真身出手。
以自己千餘年的修行積累,縱然沒有如願以償,篡奪天綱體係,就憑本身的神通道法,莫非還壓不過一個剛成真仙的小輩?
可仔細思索一番後,李林甫麵色肅然,沉聲道:
“你說的不錯。”
其實李林甫自忖,即便是進入正麵戰場,自己也該有六七成勝率。
可麵對這樣一個本身性情同拳法真意相合,且屢屢創造奇跡的對手,六七成,亦遠遠稱不上保險。
中年文士黃舉天又道:
“小劫小神通,大劫大神通,對你我來說,或許這人便是天成之劫數,隻要渡得過去,便有超脫之望。
你我對峙多年,也該各自抽出手來,解決這個麻煩了,至於這顆魔星,究竟落入誰手,不妨容後再爭。”
說完,黃舉天又是一笑:
“當然,我相信你不會遵守承諾,因為我亦不會,但我還是希望,咱們能夠達成最基本的默契,給彼此更多的餘地。”
黃舉天與李林甫,在此地早已對峙了數十年之久,彼此間亦是熟悉到了極點,根本不需任何虛言矯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