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半小時,終於看見周家莊的村口。
幾個光屁股的孩子連跑帶喊,褲腰帶在身後晃蕩:“來了來了!十六樹爺爺帶人到村口了!”
曬穀場瞬間安靜下來,二十名精心打扮的小夥子局促地整了整衣領。
二柱偷偷掐了把大腿,疼得齜牙咧嘴:“咋比上戰場還緊張?手心的汗把新買的布衫都洇濕了。”
一旁的周大柱使勁搓著手,喉結上下滾動:“我這手心的汗,都能澆地了。昨晚上數羊數到後半夜,滿腦子都是待會兒咋跟姑娘搭話。”
眾人聽後,並沒有笑,因為他們也差不多。
進入到周家莊後,眾人就聞到一股香味,本來就太飽的肚子,頓時就發出“警告”。
李主任一聞就知道是肉香,看來周家莊還是挺重視這次相親大會,這樣沒有浪費自己這兩天開導這些姑娘。
很快就來到曬穀場這裡,大家都有序下車。
隻見偌大的曬穀場地中央,篝火堆上方架著三口直徑三尺的鐵鍋,咕嘟冒泡的肉湯裡,肥瘦相間的肉塊浮浮沉沉,油花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金光。
四周石桌上擺滿白麵饅頭,蒸得雪白的饅頭個個都有拳頭大,旁邊是醃得透亮的醬黃瓜。
最顯眼的是那盤切得整齊的鹵肉,琥珀色的肉皮裹著緊實的瘦肉,刀切麵還在滲著油亮的汁水,連蒼蠅都被勾得嗡嗡直轉。
“咕咚——”不知誰咽口水的聲音格外清晰,在寂靜的場地上回蕩。
梳著麻花辮的秀蘭死死攥著衣角,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已經記不清上次吃肉是什麼時候了,隻記得去年冬天,母親臨終前把最後半塊窩頭塞給她,自己卻永遠閉上了眼睛。
此刻鼻尖縈繞的肉香,讓她胃裡翻江倒海,餓得發酸的肚子突然絞痛起來,眼前甚至泛起了星星點點的白光。
“都愣著乾啥!快請姑娘們進來!”老支書的喊聲打破寂靜。
周大虎第一個反應過來,鞋子在地上打滑,差點摔了個趔趄,小跑著迎上去扶姑娘們下拖拉機。
秀蘭踩著晃悠悠的木梯下地,腳跟剛沾地,一陣混著肉香的熱浪撲麵而來,她慌忙彆過頭,生怕控製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風卷起她耳邊的碎發,發絲間還殘留著昨晚為了遮蓋補丁,特意蹭的灶灰。
“妹子們彆見外!”趙嬸端著剛出鍋的蔥油餅笑盈盈走來,金黃酥脆的餅麵還滋滋冒著油花,“先墊墊肚子,等會兒還有硬菜!”
人群中響起壓抑的抽氣聲,一個圓臉姑娘盯著油餅,喉結急促地動了幾下,又慌忙低下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貪婪得可怕。
她身旁的同伴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難以掩飾的渴望。
李主任擦著額頭的汗,拉過周益民小聲說:“我特意讓她們今早吃了雜糧粥,不然……”
話音未落,就見場邊一個穿碎花布衫的姑娘突然踉蹌了一下。
周益民眼疾手快扶住她,這才發現姑娘臉色煞白,額角冷汗直冒:“同誌,你怎麼了?”
“沒……沒事。”姑娘聲音發顫,死死盯著遠處灶台上翻滾的肉湯,喉結上下滾動,“就是……就是聞著香,有點犯暈。”
她的手腕細得像麻杆,袖口露出的皮膚上還留著凍瘡潰爛後的疤痕
。周益民心中一酸,轉身從桌上端來半碗肉湯,又夾了塊肥瘦相間的肉:“趁熱喝,彆客氣。”
姑娘的嘴唇劇烈顫抖著,捧著碗的手不停哆嗦。
當第一口熱湯滑入喉嚨,她突然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大顆大顆砸進碗裡。
滾燙的、帶著肉香的液體,像一團火點燃了她冰封已久的味蕾,更點燃了心底對安穩生活的渴望。
她想起流浪途中,在寒風裡啃硬如石塊的野菜團子,想起弟弟餓極了去偷紅薯,被人打得皮開肉綻的模樣。
另一邊,秀蘭正盯著麵前的白麵饅頭出神。雪白的饅頭冒著熱氣,麥香混著酵母的微酸,勾起她無數回憶。
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白麵饃饃,總是被父母掰成小塊,自己和弟弟一人分一點。
此刻手中這個比拳頭還大的饅頭,足夠她和弟弟吃三天。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饅頭,軟軟的觸感讓她眼眶發熱。
“姑娘,嘗嘗這個?”一個靦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抬頭望去,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衫的小夥子站在麵前,黝黑的臉上泛著紅暈,手裡捧著一碟切得整齊的鹵肉,“我叫二柱,是村裡治安隊的。”
他說話時,後槽牙還沾著方才偷吃的蔥油餅碎屑。
秀蘭的視線卻不受控地被肉碟吸引。
晶瑩的肉凍裹著緊實的瘦肉,邊緣還凝著一層透亮的油花。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輕聲說:“謝謝,我……我不餓。”
話一出口,不爭氣的肚子卻“咕嚕”叫了一聲,惹得周圍幾個人偷偷笑起來。
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二柱撓撓頭,把肉碟往她麵前推了推:“彆客氣!俺們村彆的沒有,就是實誠!”
說著,又從兜裡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我娘特意做的桂花糖,你嘗嘗。”
油紙包打開,星星點點的糖粒在陽光下閃著光,甜香混著肉香,讓秀蘭的喉嚨發緊。
秀蘭顫抖著拈起一粒放進嘴裡,清甜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綻放,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在逃難的日子裡,彆說糖,連鹽都是奢侈。
她想起有次弟弟發燒,她翻遍所有家當,也湊不出半塊藥錢,隻能看著弟弟在懷裡燒得說胡話。
此刻這份甜,卻比任何良藥都能治愈她千瘡百孔的心。
此時,曬穀場中央的篝火漸漸旺起來,火苗舔舐著鐵鍋,劈啪作響。
老支書站在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各位貴客!今天咱們周家莊敞開大門,就是想給孩子們尋個好歸宿!來,先吃飽喝足,咱們邊吃邊聊!”
他的聲音在穀場上空回蕩,驚起一群棲息在草垛裡的麻雀。
話音剛落,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小夥子們紛紛行動起來,有的給姑娘們添湯,有的遞上剛烤好的紅薯。
空氣中的拘謹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歡笑聲。
周大虎正手舞足蹈地給幾個姑娘講村裡鬨蝗蟲時,大夥舉著火把徹夜驅趕的故事,逗得姑娘們笑出了眼淚,眼淚滴在碗裡,和肉湯混在一起。
李主任看著眼前的場景,眼眶微微濕潤。
她想起這些天在街道辦收容所的所見所聞,孩子們餓得直哭,年輕姑娘為了一口吃的低聲下氣。
而此刻在周家莊,她看到了希望——不僅是吃飽飯的希望,更是重建生活的希望。
一個穿灰布衫的姑娘正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著碗邊的油花,眼神裡滿是珍惜,這一幕讓李主任想起自己年幼時,母親也是這樣舍不得浪費一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