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卡車揚起的塵土,他猛地站起身,煙絲撒了滿鞋:“趙主任,你終於來了!”
沙啞的喊聲穿透薄霧,他布滿老繭的手拍在車門上,驚得駕駛室裡的司機肩膀一顫。
趙振國跳下車,皮鞋陷進晨露未乾的泥地裡。
“路上不太好走.”他扯了扯歪斜的領帶,目光掃過駱村長身後整裝待發的村民——有人扛著竹籠,有人握著麻繩,就連幾個半大孩子都抱著草繩候在一旁。
養雞場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混著露水的潮濕空氣裡,隱約飄來穀糠的香氣。
推開竹柵欄的瞬間,趙振國屏住了呼吸。
上千隻蘆花雞在圍欄裡撲騰,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翻飛,像流動的火焰。
竹筐裡碼放著捆紮整齊的雞籠,每隻雞都被仔細捆住了雙腳,偶爾掙紮著發出清亮的啼叫。
“駱村長,沒有想到,你們這麼快就將雞給抓好!”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震顫,伸手撫摸雞籠時,掌心傳來禽羽的溫熱。
駱村長把煙袋往鞋底敲了敲,缺了半顆的門牙漏著風:“雞養好了,就得趕緊出欄。”
他揮了揮手,二十多個村民立刻散開,有的托起雞籠,有的搭著人梯往卡車上遞送。
趙振國急忙從帆布包掏出整包香煙,過濾嘴在晨霧中泛著白光:“同誌們辛苦了!”
撞車的聲響震耳欲聾。
竹籠碰撞的哢嗒聲、雞群的鳴叫、村民們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
趙振國踮腳數著籠數,忽然被人從身後拍了下肩膀——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懷裡抱著三隻小雞崽:“叔叔,這是媽媽讓我送的!”
他蹲下身時,中山裝蹭到沾滿草屑的褲腿,笑了笑,並沒有接過小雞仔:“小妹妹,叔叔不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當卡車的帆布篷被係緊,陽光已經爬上了古榕樹的枝椏。
趙振國握著駱村長的手,感受到對方掌心凸起的老繭。
隨即開口:“駱村長,錢的話,你是想我們送過來,還是你跟著去拿?”
駱村長思考了一下,對於周益民介紹過來的人,還是挺信任,而且自己一個人去拿著那麼多錢,也不太安全:“那就麻煩,趙主任你到時候送過來!”
趙振國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卡車啟動的轟鳴聲中,他聽見村民們的叮囑混著雞啼,在晨霧裡飄得很遠。
後視鏡裡,駱家莊的輪廓漸漸模糊,而車廂裡此起彼伏的雞鳴,卻像一曲激昂的凱歌,奏響在回城的路上。
解放牌卡車碾過廠門減速帶的顛簸還未平息,尖銳的刹車聲已刺破方便麵廠沉悶的空氣。
趙振國掀開帆布篷的刹那,上千隻蘆花雞的啼鳴如潮水般湧出,混著穀糠與禽羽的氣息在廠區上空炸開。
正在和麵的女工最先抬頭,沾滿麵粉的手還握著木勺,便呆立在原地。
“雞!是雞!”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車間裡瞬間響起金屬器械碰撞的哐當聲。
揉麵機的嗡鳴戛然而止,壓麵機傳送帶停止轉動,工人們像決堤的洪水般從各個車間湧出,解放鞋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響震得牆皮簌簌掉落。
有人連安全帽都沒摘,有人圍裙還係在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卡車上撲棱翅膀的雞群。
趙振國扶著晃動的車廂邊緣,看著黑壓壓圍攏的人群,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人群前排,老工人老張的喉結劇烈滾動,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水光。
幾個年輕女工交頭接耳,手指緊張地揪著衣角;角落裡,新來的學徒踮著腳張望,工裝褲膝蓋處還沾著今早摔的泥漬。
“大家先彆激動!”趙振國扯著嗓子喊,聲音卻被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吞沒。
他猛地跳下車,軍綠色解放鞋重重砸在地麵:“我保證,中午.中午大家都能吃上雞肉!”
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沸水裡,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隻聽見雞群撲騰翅膀的沙沙聲。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舉起攥著采購合同的手:“這是駱家莊、榕樹村的供貨協議!以後廠裡的肉源有保障了!”
工人們聽到以後的肉都能有所保證之後,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有女工偷偷抹眼淚,有男工笑著推搡同伴,幾個孩子從大人腿間鑽出來,盯著雞籠裡的蘆花雞直咽口水。
“都彆愣著!”趙振國指著屠宰車間方向,“男同誌們幫忙卸雞,女同誌準備大鍋燒水!今天加菜,管夠!”
人群立刻分成幾股,有人跑去拿麻繩,有人衝向廚房,連平時最蔫的小李都小跑著去搬梯子。
卡車車廂上,趙振國望著忙碌的身影,突然覺得眼眶發熱——這些天的焦慮、奔波,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正午的陽光將食堂鐵皮屋頂烤得發燙,廚房煙囪卻騰起比往日更濃的白煙。
八口大鐵鍋同時沸騰,滾水翻湧間,褪毛洗淨的蘆花雞在湯裡沉沉浮浮,薑片與蔥段順著漩渦打著轉,肉香混著八角桂皮的辛香,順著通風口鑽進每個車間。
“開飯咯。”炊事班長的吆喝聲未落,食堂門口已排起蜿蜒長隊。
工人們攥著搪瓷碗的手微微發抖,碗沿磕碰聲裡,有人踮腳張望廚房方向,有人咽著口水反複摩挲碗邊。
當第一鍋雞湯端出時,蒸汽瞬間模糊了所有人的眼鏡,香氣像長了翅膀,撲進每個人的鼻腔。
“多給我盛塊雞肉!”老張伸長胳膊,碗裡的飯被壓得瓷實,“我家小子念叨半年肉了!終於能有肉帶回去。”
炊事員舀起金黃的雞腿時,湯汁順著勺邊滴落,在米飯上暈開誘人的油花。
隊伍裡爆發出羨慕的哄笑,有人打趣“老張這是要回家當英雄。”
笑聲中夾雜著咽口水的聲響。
角落裡,幾個學徒圍坐在長條凳上,捧著碗舍不得動筷。
最瘦小的阿強盯著碗裡的雞肉,喉結動了動,突然掏出油紙包,將雞腿小心包好:“給俺娘留著。”
同伴們先是一愣,隨即紛紛效仿,有人把雞胸肉撕下一半,有人將雞湯倒進隨身帶的搪瓷缸。
趙振國站在食堂門口,看著眼前的景象眼眶發熱。
在辦公室的玻璃窗映出他的身影,中山裝領口的油漬、袖口的雞毛,此刻都成了勳章。
有工人端著碗跑過來,硬往他手裡塞了塊肉:“趙主任,您也吃!”
趙振國並沒有客氣,接過來後,咬下一口,軟爛的雞肉混著濃鬱的湯汁在舌尖化開,比任何珍饈都要美味。
蒸汽升騰間,此起彼伏的“真香”聲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