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鋼水烤化的鐵屑,緩緩滲入鋼鐵廠縱橫交錯的管道間。
煉鋼車間裡,通紅的鋼水在轉爐中翻湧,將每個人的臉龐映得如同跳動的火焰,刺鼻的硫磺味與蒸騰的熱浪裹著機器的轟鳴聲,編織成往常令人緊繃的工作網。
車間主任老吳踩著沾著鐵渣的木梯爬上操作台,腰間的扳手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他扯著嗓子喊道:“都停一停!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刺耳的天車轟鳴聲戛然而止,澆鑄機吐出最後一串火星後歸於沉寂,幾百雙沾著機油與鐵屑的眼睛,齊刷刷望向老吳。
頭頂旋轉的老式吊扇攪動著渾濁的空氣,揚起地麵的灰塵,在昏黃的燈光下形成細小的光柱。
“今年過年,廠裡給每人發半隻雞!”老吳的聲音被鼓風機撕成碎片,卻像淬了火的鋼刀,精準劈開每個人心底的沉悶。
正在給鋼錠脫模的老李猛地直起腰,安全帽撞在鋼架上發出“當啷”巨響。
負責加料的小張手裡的鐵鍬“哐當”砸在鐵板上,濺起的火星跌落在布滿油汙的水泥地麵,轉瞬熄滅。
牆角的排風扇嗡嗡作響,將幾個女工激動的議論聲卷到半空。
“真的假的?”質問聲混著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
老吳一臉認真:“周科長聯係的養雞場,絕對靠譜!”
話音未落,頭頂的白熾燈突然滋啦閃爍兩下,像是被這份喜悅驚到。
緊接著,車間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遠處傳來的軋鋼聲共振,震得牆麵上“安全生產”的標語微微晃動,牆角堆積的耐火磚縫隙裡,簌簌落下細小的粉塵。
這個消息不到一個下午,就傳遍了整個鋼鐵廠。
工人們得知之後,乾活都更加有勁了。
熱處理車間外,乾枯的楊樹枝在寒風中搖晃,卻擋不住窗內傳來的歡笑聲。
王師傅摘下沾滿氧化皮的隔熱手套,興奮地拍著同伴肩膀,震落肩頭的鐵屑:“半隻雞!夠燉一大鍋湯了!”
機修班的老趙把扳手往油漬斑斑的工作台上一扔,金屬碰撞聲驚飛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我閨女天天念叨吃肉,這回能給她露一手辣子雞丁了!”
時間一天天過,不知不覺,冬天已經來臨,北風裹挾著細雪撲打在鋼鐵廠的玻璃窗上,將四九城的街道染成一片灰白。
屋簷下的冰棱垂成鋒利的劍簇,就連車間裡轟鳴的機器聲,似乎都被凍得發沉。
這天清晨,科研室的門被人重重敲響。正在調試集熱管的小趙猛地抬頭,手中的扳手險些滑落:“胡廠長通知,全體馬上到辦公室集合!”
眾人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麼事情,不過胡廠長已經通知,無論好壞他們都隻能去。
而且連周益民也被通知。
胡廠長的辦公室裡,煤球爐燒得正旺,鐵皮煙筒在牆角蜿蜒盤旋,卻抵不住寒氣從門縫裡滲進來。
當科研室二十幾號人魚貫而入時,老式暖氣片發出“哐哐”的悶響,仿佛也在為這場特殊的集會助威。
辦公室本就堆滿生產報表和設備模型,此刻被擠得滿滿當當。
“哎喲,小李你踩我鞋了!”
“借過借過,讓我靠窗邊站站,這屋裡快喘不過氣了!”
嘈雜的聲音裡,周益民被擠到文件櫃旁,後腰硌著突出的鐵把手。
“都來了?”胡廠長摘下眼鏡擦拭,鏡片上蒙著的白霧久久不散。
他身後的牆壁上,“技術革新“的標語被爐火映得發紅,與窗外的皚皚白雪形成鮮明對比。
財務科的老張忍不住小聲嘀咕:“廠長叫這麼多人來,莫不是要”
話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捅了捅腰。
“太陽能熱水器的反饋,十分的好,所以今天是給你們慶功的。”胡廠長提高聲音,渾濁的眼睛掃過眾人凍得發紅的臉。
眾人聽到是慶功,懸著的心,終於放下,起碼不是批評。
“真的?!”小吳激動得跳起來,後腦勺撞上吊燈,燈泡晃得光影亂顫。
“安靜安靜!”胡廠長敲了敲搪瓷缸。
煤球爐在牆角劈啪作響,飛濺的火星落在胡廠長鋥亮的皮鞋尖,他抬手壓了壓沸騰的聲浪,中山裝口袋裡的鋼筆隨著動作輕輕碰撞。
辦公室的白熾燈突然滋啦閃了兩下,將眾人仰起的臉龐染成忽明忽暗的光暈。
胡廠長這時候說道:“這次對於益民的獎勵,就是一台太陽能熱水器!”
這句話像塊紅通通的鋼錠投入冰湖。
小吳攥著的筆記本“啪嗒”掉在地上,她盯著周益民,眼睛瞪得像車間裡的探照燈。
老趙手裡的搪瓷缸傾斜,滾燙的茶水順著指縫流下都渾然不覺。
後排幾個年輕人交頭接耳的聲音穿透喧鬨:“一台熱水器?那得省下多少蜂窩煤!”
周益民沒有想到這次的獎勵會如此豐厚,要知道太陽能熱水器可不是空氣炸鍋能比的。
他望著胡廠長身後那台嶄新的熱水器模型,鍍鎳管在燈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
李崇光從人縫裡擠過來,重重拍了下他肩膀:“行啊你小子!以後洗澡得喊我去蹭熱水!”
周圍爆發出哄笑聲,卻沒人注意到老陳悄悄把眼鏡往上推了推,鏡片後的眼睛亮得驚人。
胡廠長清了清嗓子,會議室瞬間落針可聞。他翻開牛皮紙文件夾,紙張邊緣還沾著茶水漬:“李科長獲得兩斤肉票和二十斤糧票。”
“謔!”前排傳來抽氣聲。
在場的人也被豐厚的獎勵給震驚到,雖然知道獎勵肯定不會低,沒有想到這麼高。
“老陳,一斤肉票、十斤糧票.”
念到名字的老陳猛地挺直腰板,工裝袖口露出的補丁隨著動作微微晃動。
窗外的雪粒子砸在玻璃上沙沙作響,屋內卻蒸騰著滾燙的氣息。
當最後一個名字念完,小吳突然鼓起掌來,清脆的掌聲像點燃引線,瞬間引爆滿室轟鳴。
煤球爐在歡呼聲中竄起更高的火苗,將牆上“技術革新”的標語映得通紅,仿佛要將這個寒冬的冰雪都徹底融化。
胡廠長辦公室的木門推開時,刺骨的北風裹挾著雪粒子灌進來,卻絲毫吹不散眾人眉梢眼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