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昨夜幾乎沒睡。
將領越是在外,越是要尊重皇命和朝廷的權威。說什麼將在外不受君命的,要麼將領與皇帝親信無匹,要麼是跋扈到了獨斷專行的程度。
而陸遜自然是兩不沾的。
從牛渚渡江至橫江渡後,陸遜喚來將軍、校尉們安排明日朝著蕪湖方向的行軍,而後又主動寫了一封近千字的長信,原原本本的將自己和薑維、曹爽二將的對話記錄下來,並向皇帝說明了自己的戰略判斷,以及薑維、曹爽是如何被自己勸說的。
策動友軍放棄原有目標,改變戰略方向,彙報清楚是應有之義。不過水軍自與其他兵種不同,船隻航行之時,陸遜自可在自己的船艙中高臥酣睡,有事參軍來喚他就是,耽誤不了一點工夫。
天色未破曉時出發,縱然有著水流和風向的不利因素,中午時陸遜全軍浩浩蕩蕩,就已經過了蕪湖西北的江麵之上。
蕪湖城頭,吳國車騎將軍朱然和侍中胡綜二人早已得了斥候稟報,來到蕪湖城的西側城牆,遙遙眺望著江麵上的魏軍船隊。
江水在蕪湖以南拐了個彎,從東西向轉成了南北向,一直到下遊建業左近都保持著這個方向。
朱然歎了一聲:“魏軍船隊竟如此之盛!觀其船隻陣容,應有數萬之軍了。就是不知是數萬水軍,還是魏國步卒隨船而行。”
“能有多少區彆?”一旁的胡綜苦笑著搖頭:“隻是略微一看,至少就知道能有三四萬的數量。且觀魏軍這些大船,樓船也好、鬥艦也好,形製不比大吳之船要差。”
“初次聽到丹徒被魏軍圍困、賀達部被魏國水軍擊破之時,我隻覺難以置信。今日一見此景,才知賀達部敗的不冤枉。義封,我想了多日,魏軍這些船隻究竟是什麼時候造的?船隻又是從何而來,莫非是中瀆水?中瀆水應當水淺冰封才是,哪裡來得這麼多船??”
“這麼多船都到了蕪湖了,建業如何了?丹徒如何了?怎地竟一點音信都無?若魏軍船隊到了濡須,將魏兵都運過江來,又該如何是好?”
胡綜雖然也領兵,但大多數時間並不是作為獨立作戰的主將身份。此刻在城頭上見到魏軍船隊盛況如此,心底最後的一點堅持也破碎掉了。作為橫跨大江東西的吳國,這支在江上肆意橫行的魏軍船隊究竟代表著什麼,負責中軍日常軍務的胡綜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與其說胡綜是在自言自語,不如說胡綜是在努力的調整自己內心,儘量將其從崩潰邊緣拉回來。
朱然的心態比胡綜要好很多,此時已經調整過來心態,但他也不願去哄胡綜,而是在旁歎道:
“偉則,此時說這些還有何用處?就算全子璜的三萬軍隊順流而下,恐怕也無能為力了。若是昨日沒有選擇去蕪湖,而是朝著柴桑方向來行,反倒能……”
朱然與胡綜二人在城牆上幾乎失神,先是議論魏國水軍的動向,又是爭論昨日前往蕪湖決策的過程哪裡出了錯誤,而後甚至開始相互指責了起來,最後則是互相勉勵了起來。
此刻與朱然昔日守江陵時完全不一樣。
魏國水軍在大江上如此縱橫,今時今日,可再沒有一個周公瑾可以出來逆戰取勝、拯救形勢了。更遑論對麵之人是陸伯言!
陸遜當然曉得分寸,也懂吳將之心,隻是率軍從蕪湖經過,便惹得胡綜與朱然失態如此。而陸遜也並沒有留船來看管蕪湖,留少了沒用,留多了也起不到支援濡須、協助濡須所部渡江的作用。
經過了一日餘的時間,濡須東塢和西塢的拆城進度不小。城頭的磚石皆已取下,四周城門和水門也悉數被拆除掉了。
張虎部屯在濡須中洲,打掃戰場都是由揚州州中征發的民夫所為,武衛軍和羽林右軍兩部一東一西,分彆整軍修整,以備明日渡江作戰之事。
可以說,當濡須塢告破之後,自大將軍曹真以下,到尋常的司馬、曲長,都已知曉破滅吳國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陸遜率船隊取下了南邊幾乎無人駐防的春穀碼頭,座舟停在濡須東塢南邊之後,與守在此處的鎮東將軍曹泰匆匆見了一麵,便朝著靖南東塢騎馬馳去。
“陸卿來了?”曹睿似乎對陸遜的到來並不意外,笑著說道:“若陸卿不來,朕明日也要派船過江去取春穀的。”
陸遜拱手道:“臣還是來的有些遲了,臣在建業留了樓船將軍一部萬人,餘下四萬水軍臣全都帶來了。有一事臣要彙報給陛下。”
“何事?”曹睿淡淡道。
“臣判斷吳軍應從上遊往此處正在調兵,故而請薑、曹二校尉率所部從牛渚、石城南下,預計明日中午就會到達蕪湖城北。”陸遜小心解釋著,而後將早已準備好的表奏呈了上去。
王肅走到陸遜身前接過,而後遞給了曹睿,曹睿隻是淡淡一看,便點頭認下:
“你的考慮是對的。江東是孫權必救,孫權不可能冒著揚州丟失的風險而將兵力長期留在武昌和大江上遊。建業,無非早幾日取,晚幾日取罷了。”
“但朕要問你一事。”曹睿看向陸遜的雙眼:“你既然做出了孫權此刻必從上遊而來的判斷,為何還說要在這裡協助軍隊渡江呢?”
“臣……”陸遜一時失措,而後理了理心神後,拱手道:“陛下的意思是讓臣繼續沿江而上?”
曹睿笑道:“你看,這就是你的偏頗之處了。孫權既然從上遊而來,此處將起會戰,那朕問你,如果朕領兵在江南對蕪湖用兵,是將孫權放進來好打,還是將孫權拒在外麵好打?”
陸遜不假思索般答道:“放在外麵好打!陛下方才已經和臣說過,蕪湖左近隻有一萬多兵,大魏以五萬兵對一萬多兵,武衛軍步戰無敵,蕪湖又非堅城,十日內必可攻下!”
曹睿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陸卿在這,不過是朕增幾萬兵,吳軍也增幾萬兵,反倒讓局勢複雜起來。”
“既然濡須水道已通,東興處的大小船隻已經順濡須水往此處運了,明日大軍就可以渡江到春穀去。”
“陸卿不必在此處等朕了,明日清早繼續沿江西上!該到何處停下,你可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