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道的冬風打在臉上,嘴唇已經有些乾裂的趙裕拉緊纏著手中長刀的布條,在完成提速的最後一刻,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真的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路啊。
長途奔襲終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前半程走得有多輕鬆,後半程就有多難,從長青過後,剩下的兩萬多騎兵在大同東側的地域輾轉行軍了好幾天,沒有一刻敢停下來,那些追逐的遼國騎兵,那些想要合圍的遼國步卒,都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刃,最要命的是,幾乎所有遼人都清楚了西涼鐵騎的最終目的地,所以對於他們來說,即使不完成合圍好像也沒太大關係隻要把西涼騎兵堵在這裡就好。
在不得不改變行軍方向,用一人雙馬的餘力甩脫纏上來的遼人的那一天,橫跨三百裡的西涼鐵騎軍心士氣幾乎就開始一落千丈,他們不畏懼死在這裡,他們隻畏懼在死之前摸不到大同的城門,尤其是在某種意義上一手拉起西涼騎軍的楊盛中箭昏迷之後,才年滿二十二歲的趙裕真正成為了這支騎軍說一不二的主將,那種走錯一步就可能全軍覆沒的窒息壓力讓這個年輕人的臉頰線條都開始冷硬起來,而這種氣氛也隨著時間開始推移向了全軍。
好在最後還是找到了一條路。
桑乾河是幾乎橫跨了西京道腹心地域的大河,它是大同南麵的天然屏障,在開拔之前,趙裕曾經無數次對著西京道的地圖發呆,那條河流的軌跡也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但這條河流的結冰期其實並不長,遇上暖冬甚至可能不會結冰,所以在趙裕帶著全軍開始有意識地轉變方向朝桑乾河靠攏時,他其實是在賭。
賭魏國北伐的天命,賭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賭桑乾河的冰期來得要比往年早上那麼一些。
他賭對了。
當斥候薛五將消息傳回大軍的那一刻,尚在十幾裡外的趙裕就果斷下令全軍下馬,在完成最後一段衝鋒之前進食休息,因為軍糧不足,甚至還無奈殺了一批戰馬充作緊急軍糧,而受傷昏迷的楊盛也被留在桑乾河邊,隻有年輕的趙裕毅然決然帶領大軍朝著大同發起了衝鋒。
這一幕充滿了宿命感,輾轉數百裡終於找到出路的西涼鐵騎,從老將手中接過帥印的年輕將領,所有人絕望之後的釋然與狂喜,冰天雪地裡的一條冰河,成為了玄甲大軍衝鋒前的最後背景板。
這裡離居庸關的距離是六百餘裡,這裡是敵境,身前是大同這座堅城,身後是數萬綴在身後圍追堵截的遼國步騎大軍,西涼鐵騎就像一支射出的羽箭,在這一刻沒有任何的回頭路可言,趙裕曾無數次想過如果自己真的走完了這段路,在發起衝鋒時會想些什麼,然而當他傳下軍令開始提速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什麼都沒有想,隻是感受著身下戰馬奔騰時的肌肉起伏,然後深深呼吸一口西京道的寒冷空氣,握緊了手裡的刀。
“西涼鐵騎聽令,衝鋒!”
十餘裡的距離對於完成整隊蓄足馬力,並且完全提速的騎軍來說很微不足道,一路上不停有斥候傳回消息,當得知大同此時並不是城門緊閉而是有人在拚儘全力攻城,那些攻城的軍隊甚至還是遼人時,哪怕趙裕以為自己這輩子已經不會再遇上什麼讓他不知所措的事情,也不由在馬上呆了一呆。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大概猜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憤怒於蕭弘果然選擇了又一次背叛的同時,也有些慶幸大同的城門不用太多人命去堆開,當那些遼國叛軍擁擠在城門前的背影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就傳下了繼續衝鋒的軍令。
此時的蕭弘幾乎是在冰天雪地裡被一盆涼水潑醒,整個後軍擁堵在城門前,身後西涼鐵騎已經快要衝到眼前,他進也進不去退也退不了,甚至有了自暴自棄乾脆死在這裡的想法,關鍵時刻還是他的親衛狠狠一扯馬韁,揮刀砍殺,才將他從無頭蒼蠅一般亂竄的難民、叛軍中拖出來。
西涼鐵騎也就是在這時候衝到城門前的。
對於習慣將騎兵的機動性和火器結合起來,遠比這世上其他騎兵都適應火器的西涼騎兵來說,怎麼樣衝進城門對於他們來說不是問題,還隔著一段距離,連續三次舉槍射擊便讓叛軍倒下了一大片,隨後天雷開道,硬生生炸通了一條直通城門的路,當先的幾十騎絲毫未停,直接便衝進城門散開控製住了城門附近,而緊跟其後烏雲般的大軍則是分成三股,左右負責衝散叛軍難民,中間的也跟進城門開始沿著街道衝殺。
已經完全無法控製局麵的蕭弘看到這一幕幾乎目眥欲裂,他辛苦算計那麼久,用了那麼多難民的命,才撬動了大同的城門,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跨進去一步,魏國的騎兵就撿了這便宜!
城門前的叛軍被衝散,城內的守軍再無戰意,城頭上還在廝殺根本無法組織起像樣的防禦,大同的易手,已成定局!
“桑乾河...一定是桑乾河!”
前半輩子順風順水的蕭弘此刻就像輸光了家產的紅眼賭徒,幾乎就要跌下馬來,幾個忠心親衛拚儘全力將他護送回了城外的叛軍大營,蕭弘遠遠看著大同城頭上掛起的魏國旗幟,一頓捶胸頓足,他再也沒餘力掩飾這番醜態,在發起最後一次進攻前他有多意氣風發,現在的他就有多輸不起多難看。
他意識到大同乃至西京道的局勢已經徹底無法扭轉,當魏軍殺入大同的那一刻,整個西京道就完了!他背叛遼國投降了魏國,然後在上京左右搖擺心思不定,千辛萬苦再次叛出上京逃入西京道,又起了背叛魏國的心思,這幾年他一直在魏遼之間反複橫跳,然而到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了一種無路可走的絕望。
以後他還能去哪兒?
他就這樣站在空蕩下來的大營外圍,呆呆地看著大同,聽著那被風帶過來的廝殺聲,一批又一批的叛軍被殺散,一批又一批的守軍投降,南城、東城先後冒起煙塵,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夜幕降臨前的最後時分,他看到一名魏國的騎兵向著大營這裡疾馳而來。
幾個親衛紛紛一驚,現在還能在這裡陪著蕭弘的,要麼是死忠,要麼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看到魏人過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攔,好在那騎兵隔著一段距離便停下了,對著這邊遙遙喊著什麼。
“...我家將軍說,不知道蕭將軍也在這裡,大家都是自己人,大水衝了龍王廟,還希望蕭將軍不要生怨!將軍說,蕭將軍配合我軍攻打大同,是大功一件,若是蕭將軍收攏了大軍,還請儘快入城與我家將軍詳談,他日我家將軍一定要替蕭將軍向王爺請功!”
他切成遼語又說了一遍,這下子還圍在蕭弘身邊的人也聽清了,他們看向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蕭弘,眼裡滿是驚奇的光。
難道蕭弘還真是在替魏軍當先鋒,然後魏軍衝起來沒顧得上分辨敵友,朝著自己人下了手?
然而隻有蕭弘知道,趙裕為什麼會在占領城池的過程中還派人來說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