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都還好,隻有入了夜的宮城才是略顯寂寞的,點起幾處燈火,偌大寢宮隻有趙吉自己一個人,幽深、空曠,宮女宦官站在角落裡永遠都沒有聲音,隻有偶爾殿外有內侍提著燈籠走過,響起的腳步聲才會讓人覺得這是塵世,之前的時候,偶爾叔父會過來看自己,甚至給自己講一講故事。
趙吉最喜歡的故事其實不是那些金戈鐵馬或者權謀算計,而是叔父早年間在山林裡行走的事情,參差的巨樹,流動的清泉,堆疊的落葉,越過山頭便能看到萬丈霞光叔父在講這些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很淡的笑容,比平日裡要柔和很多,有時候趙吉也會做這樣的夢,夢見自己走在一片莽莽群山中,自由、輕快,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擔心,隻是欣賞著一路的風景,尋找著可以安定下來的地方。
然而自從叔父去了前線,偌大寢宮裡再不會有第二道聲音,趙吉便常常做噩夢了,他總是夢見一臉血的父王,還有沒能見到最後一麵的母妃,陪伴自己長大的乳娘,教過自己踢毽子的護衛...
他總是跟自己說,叔父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叔父對他好不好,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如果叔父真的隻是把他當成皇位上必須存在的招牌,那麼叔父其實沒有必要做那些事情,不用擔心他不吃蔬菜,也不用擔心他不好好讀書...他經常想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兩麵呢?朝堂大殿上叔父是威嚴的,是冷漠的,但是在遠離那座宮城以後,叔父又是那麼溫和和親切,有時候趙吉甚至覺得,或許自己的父王在某些事情上,也做得沒有叔父好...
叔父,嗬,叔父,這個稱呼當初是怎麼叫出來的呢?當一整個齊王府一夜之間便變得空空蕩蕩,茫然恐懼得像根木頭似的他坐上那輛馬車南下,卻在半途看見那張掀起車簾的俊朗年輕的臉,鬼使神差的便叫了出來,這個稱呼似乎讓他獲得了一絲安心,好像這樣就可以和顧懷真正扯上一些關係對於一個孩子,一個突遭大變的孩子,他還能做點什麼?他應該厲聲強調自己的血仇,以年幼天子的身份譴責那條似乎要擇人而噬的黑龍麼?
他不敢,他隻能縮在馬車的角落裡,靜靜地聽著叔父的安排,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叔父一眼,好像那樣便會隱藏不住自己的恐懼與絕望。
那時候他滿心都在想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是什麼,是幽禁?還是被逼著禪讓,然後斬草除根,他覺得自己對叔父最大的作用就是給百官一點顏麵,給天下人一點顏麵,太子二皇子兩脈加起來就隻剩他趙吉一個人,再殺就殺絕了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到了北境之後叔父隻是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一個雖然在禮法上名義上是皇帝,卻需要照顧的孩子。
沒有逼迫,沒有幽禁,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著叔父或者盧老讀書,然後去巷子口和幾個同年紀不知道他身份的孩童一起玩,叔父常說天下如何大魏如何不應該壓在一個孩子身上,於是他就真的過起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活。
就連仇恨,他那從來不敢提起不敢表現出來的仇恨,叔父也大大方方地從不避諱,叔父說希望他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過世界,再決定恨不恨,仇恨這種東西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力,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之類的屁話說都沒必要說,如果趙吉在長大懂事之後覺得這件事值得恨,那麼叔父再背上一份仇恨又何妨?
其實很多時候趙吉都想說按照叔父您的邏輯,以德報怨一笑泯恩仇之類的都是屁話,那麼不應該把斬草除根這件事貫徹到底麼?叔父您不信佛不信道不信儒家大義,那為什麼不乾脆把您一貫的處世哲學貫徹到底?
最終他沒有問出來,或許是畏懼答案,也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但很多時候他都能從叔父的眼神裡感覺到,叔父也許是真的希望他能成長得開心快樂一些,不要被那些仇恨壓得扭曲,更不要讓自己的人生被仇恨消磨掉意義。
北平宮城禦花園裡的趙吉抬頭看著天空,突然有些難過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叔父就不能像個史書裡的權臣一樣,不擇手段地攥取權力,哪怕是欺負孤兒寡母?為什麼叔父就不能對他再殘忍一點,再冷漠一點,幽禁也好,放逐也罷,起碼能讓他繼續恨得起來?
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啊!那是一整個齊王府的人!叔父你既然手上沾了血,又為什麼不沾得更徹底一些?你就應該殺光所有反對你的人,你就應該冷漠無情殘忍可憎,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繼續仇恨,繼續隱忍,直到有一天窺見那個機會,把所有的一切全部還給你!
而不是現在這樣,會在讀書的時候溫和地講著書裡的道理,會在睡前偶爾給他講以前的故事,會教他習武給他說一說塵世裡的江湖,會帶他出遊帶他巡獵,會擔心他不好好吃飯擔心他過得孤單。
會像一對父子一樣,牽著他的手走在北平的青石板街上。
年幼天子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蒙上了些朦朧,察覺到以後,他猛地低下頭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好像擔心被誰看到。
到時候天子“怨望”的消息多半又會在朝堂上掀起一些風波吧?
風拂過花園裡的梅花,帶著些北方凜然氣的寒梅在寒風中俏立,已經到了該練武的時間,該換下保暖的冬裝去閣樓裡習武了,趙吉站起身子,那副小大人的模樣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一道身影從遠處邁著碎步跑過來,見到趙吉便叫喚一聲:“哎喲,萬歲爺,這天氣冷的,您可彆著了風寒!”
“什麼事?”
宦官揮舞著手裡的信件:“靖王爺從前線發來的信,直接送進的宮城,奴才可不敢偷看,還請陛下親啟...”
聽到是叔父的信,趙吉趕緊接過展開,隻是略掃了一眼,他的瞳孔裡便浮現出了些許震驚,隨即是茫然與驚恐,到了最後,則是某種做出決定的釋然。
話語很短,除了簡單提了提西京道和中京道的戰事,剩下的便是寥寥幾句。
但偏偏是那寥寥幾句,讓趙吉的心跳加快了不知起來。
他看向宦官:“西京道與中京道收複,魏遼決戰,就在眼前,傳旨下去,朕要親赴前線,與叔父並肩作戰,禦駕親征!”
宦官呆住了,一旁的宮城禁衛也呆住了。
然而趙吉那張小臉上卻滿是堅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他的手間,露出了信件上的一句話。
“...會很精彩,也很有宿命感,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