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二年春,三月,隨著魏國靖王與天子前後到達前線,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戰略對峙以一種大部分人都能預想得到的方式拉開了序幕。
當榆關內的魏軍傳出異動,原本還堵在榆關前叫囂的遼軍立刻開始了後撤,其中最大一部的兵力約七萬遼軍在遼河西岸的老哈河穀地布置了防線,一麵與出榆關的魏軍主力對峙,一麵匆匆調動身後各地的兵馬,對魏國可能的分兵戰略嚴防死守。
而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十二萬魏軍出榆關後立刻分成了三路大軍,左路陳平部沿醫巫閭山北麓推進,兵鋒直指慶州,而右路李正然部則是沿遼河行軍,看那模樣分明是準備找機會阻擊遼軍側麵,順勢試試能否截斷遼軍退路,顧懷親自坐鎮中軍,沿遼西走廊直撲遼人在老哈河穀地設下的防線,儼然是準備攻克遼西走廊,直搗上京門戶。
三路兵力中,以中軍的五萬兵力為最,左路陳平領四萬步卒,右路李正然則是三萬步騎混合的兵力,十二萬大軍浩浩蕩蕩出榆關,場麵讓所見之人都不由驚歎。
而這種兵力布置也表明了顧懷的大致戰略不再集中兵力尋機決戰,試圖畢其功於一役,而是分兵攻打遼軍必守之地,在地域範圍極大的戰場上尋找勝機,消磨遼軍兵力。
這種作戰風格的轉變大概是顧懷如今統帥功底究竟如何的具體表現,當初在江南,在河北,他對大兵團作戰的指揮還有些生疏和晦澀,但這麼多場仗打下來,他如今儼然已經可以稱為當世名將,這一場國戰關乎重大,以前那種冒險行事的風格已經行不通了,要想覆滅遼國,隻能這麼穩紮穩打真刀真槍地做上一場。
豎立起王旗的萬軍從中,顧懷已經著甲,騎在踏雪上,旁邊跟著一匹棗紅色的戰馬,年幼天子同樣著甲佩刀,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是努力想響應這種大軍冷厲肅殺氣氛的表情,他抬頭看了一眼那行軍過程中無數的兵員、旌旗,整個人都有些興奮到戰栗起來。
“叔父,為什麼遼人會後撤?他們之前不是都要把大軍堵到榆關外麵了麼?”
顧懷微微一勒馬韁,放慢了些馬速,指點道:“那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後撤,戰場上永遠要分清楚,自己是守的一方,還是攻的一方,不同的形勢會帶來不同的戰略目的,如今我們北伐,戰爭在遼國國境內爆發,所以遼國必然是守方,他們甚至不敢必戰,前些日子遼人跑到榆關下來擺出一副要與我們決戰的架勢,隻不過是為了探清楚我們的虛實罷了歸根究底還是要利用上京道的戰略縱深與更多的兵力,依托城池、天險與倭軍作戰。”
趙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叔父,為什麼遼人不乾脆直接避戰,然後從其他地方南侵呢?他們的騎兵比我們多,論起攻城掠地的速度,魏軍肯定是不如他們的吧?”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說明你沒有把視線隻投注在眼前的防線上,為帥者本來就要考慮得比麾下將領更加周全,遼人狗急跳牆這種事情,當然得防,”顧懷笑道,“但你也要想得更深入一些,遼軍為什麼不敢以國土換國土?那是因為幽燕可以丟,甚至北境都可以丟!畢竟南邊還有一個陪都,而且魏國已經習慣了打逆風仗,但對於做習慣了征服者和勝利者的遼人來說,上京是一定不能丟的,遼國花了百餘年才在上京穩住出草原的路,草原上那麼多被壓迫的部落早就已經對遼人的剝削忍無可忍,隻是遼國一直以來太過強大而已,你信不信如果遼國敢丟掉上京,草原上立馬會出現許多反抗遼國的勢力?到時候遼人連草原都不再穩定,打下再多魏國的疆土也沒意義。”
“所以現在是遼人開始投鼠忌器...”
“是,雖然這一仗魏遼兩邊都輸不起,但魏國就像是豁得出命的破落戶,而遼國卻是要死撐,要麼把魏國打退,要麼被一路打到上京,沒有第三個選擇。”
“那依叔父看,這一仗會怎麼打下去?”
這個問題就充滿了小孩子該有的旺盛好奇心,明明故事才開始,卻已經想要聽到結尾了,或者說是迫切想聽到從自己戰無不勝的叔父嘴裡說出魏國必勝一累的話,然而顧懷卻沒有讓他獲得這種小小安慰,隻是實話實說道:
“沒有人能在真正的廝殺開始前猜到這一戰的過程,我也不行,因為這一戰太過特殊,中原民族與塞外異族的戰爭又來已久,但眼下這種情形在史書上都很難找到對應的例子,魏遼國勢此消彼長,百年來遼國南侵大勢原本已經成了,但卻在幾年內被攔腰打斷,沒有意外的話,大魏收複幽燕後就應該是敵我雙方長達數年乃至十幾年的對峙,因為魏遼都需要緩一口氣然而事實證明根本沒有這個機會,這一戰來得太快太突然,以前的戰爭或許還需要精心的準備和精彩的謀算,然而眼下的北伐說到底就是雙方將兵力集中然後廝殺出來個勝者擁有這片天下。”
他頓了頓,又說道:“當然,沒辦法預料到具體的細節與結果,但我們該做的事情已經確定了,之前軍議我允你旁聽,你聽完有何感想?”
這倒像是長輩的考校,趙吉聞言也認真起來,他在馬上端坐,努力繃緊著自己的臉:“之前大帳中的爭論,我都聽明白了的,眾將是覺得應該集中兵力,尋機決戰,好複刻之前黃河白溝河的遼軍大敗,但叔父卻說,應該分兵北上,徐徐推進,我覺得兩種說法都有道理...但既然叔父說應該分兵,想必定然有叔父的道理,從榆關到上京近七百裡,就算是一戰大勝了遼軍,或許也很難直接將戰場推到上京城下...”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你能想出來這一點就很不錯了,”顧懷笑道,“誠然,這幾年的仗打下來,大魏幾乎都是處於兵力劣勢的一方,以前從將領到士卒一聽遼國兵力就感覺人心惶惶,如今卻有了主動尋覓決戰契機的信心,這是件好事,證明百年來遼國不可戰勝的形象終於被打破但就如同你說的,二十萬大軍,還是在遼國境內,就算大勝,又能留下來多少?相反大魏的補給線已經拉得很長了,贏了不能直抵上京城下,輸了可能連榆關都保不住,國戰雖然就是在賭國運,但也不是這樣的賭法。”
見趙吉聽得認真,顧懷沉聲說道:“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勢!大勢這個東西看起來虛無縹緲,國力、士氣、民心...但卻會實實在在影響一場戰爭的走向,很多人包括楊閣老和盧老都覺得這一場北伐我有些操之過急,但我清楚,遼國正處在百餘年來最虛弱、最外強中乾的時候,西京道中京道南京道三道已失,或許遼廷很多人還覺得勝負猶可未知...但遼國的平民、那些戰場上廝殺的士卒可不會這麼覺得,他們隻會看到幾年來遼國敗得越來越慘,所謂的改革到現在還沒走出陰霾,若是這時候前線不斷有壞消息傳回上京,則上京必亂!”
“人心所向,就是大勢!”
趙吉恍然,連連點頭:“的確如叔父所說,也許遼國權貴還想著未動搖根本,但平民們知道的不如他們多,隻能看到前線不斷淪陷...他們會慌,會怕!”
“所以我才說,遼國的那場改革,隻會越改越死,”顧懷嘴角微挑,“當然,若是遼帝不去動人種製度,不去殺那些權貴,遼國遲早也是死,隻不過不是死在魏國手上...那位遼帝看清楚了這些,所以才決定賭上一把,賭魏國沒辦法在改革弊病顯現之前打到上京,尤其是我還將蕭弘送到了他的眼前,他根本沒辦法忍住利用這次機會一掃遼國百年沉屙,這便是陽謀,改不改革都要死,區彆隻是改革還有一線生機,但那絲生機卻變成了魏國的勝機,這場隔空交鋒,遼國輸得很徹底。”
在今日之前,其實趙吉並不清楚這其中的細節,此刻聽到顧懷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算計那位遼帝,而且成功地讓遼國上了個惡當,讓眼下的北伐場麵得以實現,不由目中露出一絲崇拜...仔細想想對於他來說,影響他最大的人便是顧懷這位叔父,畢竟從他被顧懷帶在身邊開始,就一直見證顧懷的戰無不勝運籌帷幄,顧懷在他眼裡早就帶上了一絲神性光環要不然之前也不會說出“既然叔父說應該分兵那就一定有道理”這種話來。
心神沉迷於這種玩弄一國的驚天手段,趙吉突然察覺到一點:“叔父說遼國如果不改革,也早晚會衰敗甚至滅亡,而且不會滅亡在魏國的手裡,那會是誰手裡?”
“你可以猜一猜。”
“西夏?”
“一個被滅過國脊梁骨都被打斷了的國家,不可能對遼國產生威脅。”
“那應該也不會是高麗,畢竟高麗那個樣子...”
“高麗已經習慣了當附庸,而且比較喜歡關起門來過日子,再給他們一百年,估計也不會生出反抗遼國的想法。”
“難道是...蒙古?”趙吉說出一個並沒有在這個時代大放異彩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