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狼頭山取得大勝,甚至還給自家王爺送去一柄繳獲名劍的李正然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已經休整完畢的右路軍在加速行軍。
仔細想一想,從出榆關開始,右路軍居然有大部分時間要麼都在拚命趕路,在左路軍中軍都與敵接戰廝殺慘烈的情況下,右路軍的這種情況實在讓人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正是因為這不計代價甚至借助海路的行軍,才能讓右路軍在無聲無息中繞到了東線的防線背後,狠狠捅了遼人一刀。
遼軍潰敗後兵力的折損還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解了金軍之圍,一支和遼國有著根本不能化解的血仇、從遼陽出發可以直逼上京道的金國軍隊對於大魏來說太重要了,這意味著遼國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樣將戰場布置在上京道以外,高枕無憂地看著魏國消耗這幾年積攢下來的北伐底蘊,兩國廝殺,往往是一步錯,步步錯!東線被攪亂突破,則遼國的中線西線必亂!
尤其是當破狼頭山後“直取上京”的傳言甚囂塵上,那些潰散遼軍和逃難百姓會將這個消息傳播到上京道內,到時候遼國還有什麼選擇?必然是讓大定府守軍東援,試圖擋住右路軍和金軍的長驅直入,可他們哪裡知道,右路軍根本就沒有和金軍一起!
是的,在狼頭山短暫的休整,讓海軍繼續沿著河道阻截從盧龍塞趕來的遼軍後,李正然帶著右路軍隻帶了五日口糧,從狼頭山出發,沿大淩河故道輕裝疾行,兵鋒直指中線!
如果在地圖上標記出右路軍這些時日來的行軍路線,那麼顧懷一開始的安排就已經明朗了李正然帶著三萬步騎混合的大軍出榆關,繞盧龍塞,過海路而入遼東,彙合金軍大破遼軍後,在金軍吸引去遼國上京道所有防守兵力,甚至攪亂前線布置的同時,用一手極為漂亮的大迂回,悍然襲向魏遼前線的遼軍後背!
什麼直取上京,什麼長驅直入,顧懷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硬生生殲滅前線的所有遼軍!
想到自己這一次有可能立下的功勞,想到這一路行軍承擔的責任,李正然的心頭一片火熱,他從來都是個儒將,然而這一刻卻想像武安才那個莽夫一樣怒吼出聲,這一戰...這一戰實在是太暢快,太精彩了!
東線陳平轉戰澤州,攻城掠地;王爺領中軍強攻遼軍主力,撕扯防線,磨礪血肉;而自己,當初北境差點被遼人馬蹄踏平卻被王爺阻止,從那以後一直沒得到重用的自己,居然被王爺賦予了如此的重任,帶領右路軍橫插數百裡,聲東擊西,假道滅虢,成為了戰場上一錘定音的真正一筆!
這一路走得真不容易。
不僅是三萬大軍走得極累極小心,還是李正然自己這幾年的辛酸遭遇,當初他也好歹是北境的主將,可當遼人南侵時,他從真定被趕了出來,帶著一堆殘兵敗將在真定城外打遊擊,當孤身如北境的顧懷站在他麵前時,李正然覺得自己那一刻的心情肯定是很絕望的。
看不到未來,不知道怎麼翻盤,最大的可能是北境一點一點被蠶食,然後他的腦袋有一天被某個遼國將領砍下來,成為一件值得炫耀的軍功。
然而一切都在那個年輕的“河北道經略使、靖北伯”麵前發生了改變,遼人被打退了,北境被肅清了,秩序與希望一點點回到那片土地,邊境防線重新建立起來,隻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回頭望一眼彷佛如同一場剛剛醒來的噩夢。
然後他就在某種意義上被“拋棄”了。
能看出來王爺對當初的北境係將領是有成見的,從王爺坐斷北境開始,就很少有之前邊軍中的將領得到重用,更多的是降職或者打發去京城養老,李正然陪著顧懷打過幾仗,但也隻保住了自己的軍職,卻不能再度成為邊境防線上的主將如果沒有後來那場豁出命去的冒險,可能李正然這輩子也就隻能在北境守守城池,訓練新卒了。
有人說努力一下總會有機會的。
然而李正然說自己已經努力無數次了,但機會往往隻會存在於其中的一兩次幸運的是他抓住了那次機會,帶領步卒不要命地衝了遼人大營,然後成功走進了王爺的眼裡,在北伐的過程中獨領一軍,直至今日的方麵主將。
和楊盛那種在西涼喝了十幾年西北風的將領相比,李正然的功利心無疑要低上很多,被打發到邊境打仗之前他曾是個讀書人,胸中的浩然正氣雖然在戰陣廝殺中日漸消磨,但終究會讓他在某些事上有著過人的執念比如屬於讀書人的道義複仇。
魏遼是國仇沒錯,打仗是職責沒錯,但李正然和其他將領不同的是,他看待遼人,就像黎盛看待倭寇。
那是滲透進血液、永遠不會消弭的仇恨。
他曾經被遼人趕得像狼狽的野狗,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替當年戰死的同袍、枉死的平民揮上那麼一刀,這一戰能不能活著回去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到底能在遼國的胸腹間捅多大一個口子,如果說在狼頭山的勝利是這曲複仇之歌的序幕,那麼他現在要奏響的,就是真正鼓聲齊震的高潮!
近了,近了!
隻帶五日乾糧,縱橫百裡遼境,騎兵開道,步卒強行,這一段夏日乾枯的古河道,成為了一條由魏國大軍重新貫穿的猩紅傷口!
身處全軍最前方的李正然舔了一口有些乾裂的嘴唇,他看了眼逐漸西斜的日頭,正想掏出行軍地圖勉強確認一下因為著急行軍而有些錯亂的方位,然而一個斥候的回報卻讓他打消了這個打算。
“將軍,”斥候說話時全身都在抖,“我們到了!到了!”
沒有說究竟到了何處,但能行軍到這裡的每個人都心有靈犀,李正然抓緊了自己的佩劍,感覺喉頭有些發緊,他努力回望了一眼自己的身後,像在確認右路軍走過的這漫漫長路,最後他說。
“進攻。”
“全軍進攻。”
要不要先休整,派人通知王爺?不然遼軍亂起來,王爺會不會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不用,那不是其他人,那是王爺。
隻要進攻就夠了,就像當初在白溝河,毅然決然殺向大營的時候一樣,做好自己的事情,把其他的交給那些值得信任的、走在前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