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港碼頭的喧囂被海風揉碎,遠遠拋在大魏船隊的後方,七艘如同海上堡壘的“伏波”級戰船,拱衛著龐大如山嶽的定海號,劈開萬頃碧波,犁出一條翻滾著雪白泡沫的航跡,堅定不移地朝著西方駛去。
風帆吃滿了強勁的東南信風,鼓脹如飽滿的雲團,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船隊保持著嚴整的陣型,在無垠的蔚藍上沉穩遊弋。甲板上,水手們早已褪去了初入南洋的驚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熟練,他們沉默地忙碌著,加固索具、調整帆角、觀測水文,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利落,隻有偶爾望向那深不可測的西方海域時,眼中才會掠過一絲陌生與凝重。
楊哲依舊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獨立於定海號高聳的艉樓之上,海風鼓蕩著他的衣袂,獵獵作響,仿佛隨時要將他單薄的身軀卷入這無邊瀚海,他雙手扶著冰冷的柚木欄杆,目光穿透波光粼粼的海麵,投向那水天相接、模糊而遙遠的地平線,三佛齊的“龍牙門”據點,如同棋盤上落下的第一枚棋子,但楊哲心中並無多少波瀾,因為他知道,真正的棋局,還在更西的地方。
“參議大人,”陳滄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海風磨礪出的粗糲,“航向無誤,順風順水。按海圖和領航官估算,再有個把月,就能望見天竺的陸地了,”他頓了頓,“隻是...前方水域,怕是比南洋更不太平,聽聞那邊不僅有土邦王公,還有大食人的大船,甚至...更西邊來的夾板巨艦。”
楊哲沒有回頭,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頜,仿佛陳滄所言不過是拂過耳畔的微風:“不太平?那便讓它太平,大魏的炮口之下,容不下第二個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船舷下方,那裡,清池工業區幾個月前新鑄的重型艦炮炮口幽深,在熾烈的熱帶陽光下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這便是身後站著一個龐大帝國所帶來的底氣了,可以說越往南洋走,這底氣就越足在滅掉了遼國的今日,這世上還有能和大魏相提並論的帝國麼?或許是有的,但起碼現在還沒出現在眼前。
航程在單調的波濤聲中推進。海水的顏色從南洋那令人心醉的翡翠綠,漸漸過渡為一種更深沉、更厚重的靛藍,天空高遠,雲層稀薄,唯有烈日當空,無情地炙烤著甲板,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空氣變得越發燥熱粘稠,帶著一股濃烈的、與南洋香料截然不同的鹹腥氣息。
終於,在某個被烈日灼烤得幾乎窒息的午後,桅鬥上瞭望哨嘶啞變調的呼喊撕裂了海麵的沉悶:
“陸地!正前方!天竺!是天竺海岸!”
所有昏沉疲憊的目光瞬間被點燃,齊刷刷投向西方海平線,起初隻是一抹模糊的、灰褐色的長影,隨著船隊的逼近,那長影迅速在視野中拔高、延展,最終化作一片無邊無際、鬱鬱蒼蒼的綠色海岸線!
海岸並非平直,而是犬牙交錯,點綴著大大小小、如同綠寶石般鑲嵌在蔚藍絨布上的島嶼,近岸處,海水呈現出奇特的黃綠色,那是無數河流裹挾著恒河平原的泥沙奔湧入海的結果,空氣中彌漫的鹹腥裡,開始混雜進濃鬱的泥土、植被腐爛以及某種奇特焚香的氣味,濃烈、複雜,帶著古老大陸特有的混沌生機。
“傳令!落半帆!減速!水師戰船前出警戒!瞭望哨加倍!”陳滄的聲音吼得震天響,甲板上的氣氛瞬間繃緊。
船隊龐大的身軀緩緩靠近海岸,很快,一座規模遠超巨港的濱海大城輪廓在視野中清晰起來,城池傍海而建,依托著一條寬闊的河口(克裡希納河),巨大的條石碼頭如同巨人的臂膀探入海中,碼頭上檣帆林立,停泊著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船隻:有比大魏福船更顯笨重、船身渾圓、高聳著奇特弧形船尾的本地商船;有掛著巨大三角帆、船身狹長如刀、充滿異域風情的阿拉伯單桅三角帆船;甚至還有幾艘體型巨大、掛著陌生旗幟、船身線條剛硬、船樓高聳、明顯裝備著炮位的西洋式蓋倫帆船!
它們的存在,瞬間澆滅了船隊初抵天竺海岸的些許興奮,帶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原來...不止是大魏的戰船擁有火炮?
碼頭上人頭攢動,膚色深淺不一,服飾五花八門,裹著頭巾、蓄著濃密胡須的大食商人;皮膚黝黑、隻著兜襠布的本地苦力;穿著絲綢長袍、佩戴金飾的本地貴族;甚至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穿著緊身皮外套、腰間挎著彎刀的西洋人,正用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打量著這支突兀闖入的龐然大物,喧囂的聲浪混雜著各種聽不懂的語言,撲麵而來,嘈雜而混亂。
“老天爺...這...這比三佛齊熱鬨十倍不止!”一個年輕水手忍不住驚歎,眼睛瞪得溜圓。
“看那些大船!那炮窗...乖乖,比咱們的好像也不差多少?”另一個經驗豐富些的老兵指著那幾艘西洋蓋倫船,語氣凝重。
楊哲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幾艘西洋帆船,他的視線掃過對方船體堅固的線條,高聳的船樓,以及船舷上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炮門輪廓,他看得異常仔細,甚至連對方水手在甲板上走動時那種特有的、略帶僵硬的步伐都未放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震動,終於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陛下口中的“強敵”,並非虛言!這陌生的船型,這嚴整的架勢,都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截然不同的、已然成熟的航海與戰爭體係的存在。
“陳將軍,”楊哲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味道,“掛出使節旗。準備舷梯。傳令各船,炮門開啟,保持警戒,未得號令,一銃一炮不得輕發,但要讓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末將領命!”陳滄沉聲應道,他明白楊哲的意思威懾!用絕對的力量,在這片龍蛇混雜的海域,砸下大魏的第一個印記!
沉重的舷梯轟然放下,搭在卡利卡特(古裡)巨大條石碼頭的瞬間,整個喧囂的港口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楊哲當先邁步,踏上了天竺灼熱而堅實的土地,他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衫,在這片充斥著斑斕色彩、濃烈香料味和金屬反光的土地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陳滄率領二十名身著玄色鑲銀釘皮甲、腰懸雁翎刀、肩挎最新式燧發火銃的親衛,緊隨其後,沉重的軍靴踏在古老的石板上,發出整齊而沉悶的“哢噠”聲,敲在每一個圍觀者的心頭。
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潮,以他們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洶湧擴散,那些原本喧囂叫賣的小販噤若寒蟬;搬運貨物的苦力僵在原地,不敢稍動;趾高氣揚的大食商人收斂了笑容,眼神驚疑不定;那幾個金發碧眼的西洋人更是下意識地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忌憚的神情這支東方船隊的規模、那巨艦上黑洞洞指向港口的炮口、以及眼前這些士兵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冷硬肅殺之氣,都遠超他們的預料!
從哪兒來的?目的是什麼?這是否代表著一個未知的、龐大的帝國,要把它的權柄延伸到此地?
楊哲目不斜視,步履沉穩地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徑直走向港口後方那片金碧輝煌的宮殿群,那裡,卡利卡特的統治者已率領著滿朝華服貴族,在宮門前嚴陣以待,這位薩摩林年約五旬,皮膚黝黑,身材高大,裹著金線織就的華麗頭巾,身披綴滿寶石的錦袍,眼神銳利如鷹,帶著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看向這批不請自來的客人。
通譯上前,用帶著閩音的泰米爾語高聲宣示:“尊貴的薩摩林陛下!我乃大魏皇帝陛下欽命特使,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哲!奉旨遠航,通商睦鄰,宣示德化!今至貴國寶地,特來拜會!”
薩摩林的目光在楊哲那身寒酸的青衫和身後肅殺的精銳親衛間來回掃視,最終停留在楊哲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眸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擠出一個程式化的笑容,用洪亮的泰米爾語回應:“遠道而來的大魏特使!卡利卡特的宮殿向朋友敞開!請!”
盛大的宮廷宴會在一種表麵熱烈、內裡緊繃的氣氛中拉開帷幕,巨大的宮殿內,熏香濃鬱得幾乎化不開,掩蓋著食物和汗液的氣息,金盤銀盞堆砌如山,盛滿了天竺特有的咖喱、烤餅、酸奶和色彩斑斕的甜點,皮膚黝黑、身段妖嬈的舞姬隨著急促奇特的鼓點瘋狂扭動,金飾在燭火下閃爍,晃得人眼花繚亂,樂師吹奏著音調古怪的蛇笛,聲音尖銳而富有穿透力。
楊哲端坐於貴賓席,對眼前的奢華喧囂視若無睹,他淺嘗輒止地應付著薩摩林和貴族們試探性的敬酒與恭維,目光卻銳利地捕捉著席間流轉的信息,當一位大腹便便、佩戴著碩大祖母綠戒指的大食商人阿裡,借著敬酒的機會,滿臉堆笑地湊近時,楊哲眼中才閃過一絲真正感興趣的微光。
“尊貴的大魏特使!”阿裡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奉承道,綠豆眼中閃爍著精明,“您的船隊如同天神降臨,令人敬畏!卡利卡特是貿易的明珠,珍珠、寶石、象牙、胡椒...應有儘有!不知大魏的絲綢、瓷器、茶葉...何時能大量運抵?鄙人的商隊遍布波斯灣,定能為您打開銷路!”
楊哲微微頷首:“貿易之事,自有章程,之後可以詳談,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遠處那幾個沉默觀察的西洋人,“阿裡先生見多識廣,不知那些西洋商船,除了貨物,還帶來些什麼有趣的物件?”
阿裡臉上笑容更盛,帶著幾分賣弄:“特使大人果然目光如炬!那些佛郎機(葡萄牙)人,確實有些新奇玩意兒,”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他們有一種精巧的‘觀星盤’,巴掌大小,黃銅打造,據說能精確指引航向,哪怕在茫茫大洋深處,亦能不迷航!還有一種能噴火的鐵管,威力雖不及貴國的神銃,但勝在輕便,其圖紙...嘖嘖,在果阿可是被嚴密看守的寶貝!”
“觀星盤?噴火鐵管?”楊哲低聲喃喃,阿裡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精密導航儀器!小型火器!這絕非南洋土王或大食商人能擁有的層次!這背後代表的技術積累和潛在的戰爭能力,讓他瞬間推演出了無數種未來海上交鋒的殘酷畫麵,顧懷的警語,此刻變得無比真實而沉重西方,果然有虎狼盤踞,而且,其爪牙之鋒利,已初露端倪!
一絲極其隱晦的寒芒,在楊哲深潭般的眼底閃過。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是對阿裡舉了舉杯:“阿裡先生消息靈通,有心了。”
宴會的氣氛在楊哲拋出的《通商互惠條約》草案後,陡然降至冰點條款的核心依舊是租借土地設立據點、關稅優惠及“協助”肅清海盜,其強硬程度更甚於在三佛齊之時。
“租借土地?還要建營寨炮台?”一名蓄著花白胡須的婆羅門長老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金杖重重頓地,臉上因憤怒而漲紅,“特使大人!卡利卡特不是三佛齊!這裡是濕婆大神庇佑的國度!豈容異國軍隊駐紮?此乃褻瀆!”
“關稅減半?還要保障大魏商船優先?”另一個富商模樣的貴族也激動地嚷道,“這讓我們其他貿易夥伴如何自處?大食的商隊、佛郎機的商館,豈能答應?”
席間頓時群情洶洶,反對之聲四起,薩摩林臉色鐵青,沉默不語,顯然也在衡量利弊,並未立刻彈壓。
楊哲端坐如山,平靜地聽著滿殿的喧囂,當那婆羅門長老再次揮舞金杖,唾沫橫飛地指責大魏“貪婪無度”、“褻瀆神靈”時,楊哲緩緩抬起了眼皮。
深淵般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寒流,瞬間鎖定了那慷慨激昂的長老。
喧鬨的大殿,刹那死寂。
那長老仿佛被扼住了喉嚨,激昂的控訴戛然而止,他迎上楊哲的目光,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那不是憤怒,不是威脅,而是一種純粹的、對生命的漠視,如同屠夫在審視待宰的羔羊考慮到楊哲曾經見過多少死人,親手操盤了多少混亂,或許這個說法還要再誇張上幾分長老握著金杖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後麵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楊哲的視線緩緩掃過其他義憤填膺的貴族,凡是被他目光觸及者,無不感到脊背發涼,如同被毒蛇盯上,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大半。
“褻瀆?”楊哲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味道,“我大魏陛下,承天受命,統禦萬方,陛下之意誌,便是天意,在陛下目光所及之海域,順之者昌,逆之者...”
他站起身,沒有說出那最後一個字:“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大魏船隊或許龐大,但來自極遠之處,能對你們產生多少威脅?但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不是一場探索,也不是一場交遊,你們可以把我們的出現當成遠征前的最後通牒如果不想大魏的戰船如同烏雲一般遮蔽你們的海港,你們的國土,那麼接下來咱們之間的談話,我勸你們,考慮好了,再開口。”
薩摩林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他環視殿內,那些剛才還群情激奮的貴族和僧侶們,此刻都噤若寒蟬,眼神躲閃,無人再敢與他對視,他又望向殿外,港口的方向,那七艘如同海上堡壘般的巨艦巍然不動,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幽光,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夾雜著深深的恐懼,攫住了這位天竺海岸的雄主。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熏香和恐懼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疲憊的妥協:“大魏...天朝威嚴,小王...深有體會,條約...條款...可再議,然租地駐軍...事關重大,可否容小王...與臣工們再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