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豈是這種人?你到我府上來,難道就是想說這個嗎?”馮從吾怒視著張餘,大聲的質問道。
他的眼中似要噴火,同時已經擺出了一副要送客的樣子。
一邊的宋應升和宋應星都看傻了,誰都沒想到張餘上來就擺出了這樣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
要知道他們三人這一次雖然算不上是來求人的,但來人家家裡,多少態度也要好一些吧?
畢竟說到底,他們是來聯合的。可張餘現在這個樣子,給人的感覺是來結仇的呀!
張餘不為所動,沒有被嚇到,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說道“正因為我相信您不是這種人,所以才和您說這些事情。”
“我們要做的是忠君報國,是匡扶正義,而不是泄憤,也不是以直邀名。現在大明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們不能夠再以直進諫;我們需要有一些計謀,需要迂回。”
“朝堂之上,碌碌之輩甚多,幸進之輩也不少,由此等人執掌大明朝政,可以想象大明將來會如何。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更不能逞心中一時之痛快,罔顧正義、罔顧大明!”
馮從吾看著張餘,知道這個家夥雖然嘴上說的輕鬆,但這話卻不儘不實。
朝堂之上,這樣的人雖然有,卻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現在的情況也不是臣子們想怎麼樣的事情,而是要怎麼扭轉陛下的看法。
不過馮從吾聽出了張餘是話裡有話,於是就緩緩的坐了回去,緩和了些臉色問道“那你有何主意?”
“如今朝堂之上,徐光啟為心學一脈,在他身邊有戶部侍郎李之藻,亦有禮部尚書沈庭筠。三人在朝堂之上,又深得陛下信任,可以說地位根深蒂固,雖然他們上位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想要撼動也不容易。”
“除此之外,刑部的黃克纘於今時今日提出荀子,可以說是獨樹一幟。相信用不了多久,在他身邊也會彙聚一批人,這就是朝堂上的第二股勢力。”
“至於第三股勢力,表麵上看是內閣首輔韓爌,以及內閣大學士孫承宗。可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韓爌與孫承宗並不是一類人,同時還有一個工部尚書星,這三個人勉強算是同一陣線,但是心又不齊。”
“現在朝堂上主力就是徐光啟一群人。除此之外,估計還會有黃克纘的一群人,到了這個時候,朝堂上的新一輪變動恐怕就要開始了。”
看著一眼張餘,馮從吾開口說道“我現在不過一個區區的五品尚寶卿,你們隻是舉人,有何資格評論朝堂上的諸位?更沒有左右他們的辦法。”
“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張餘笑著說道。
“此言何意?”馮從吾看著張餘,這一次臉上的表情終於嚴肅了起來,等待張餘給自己一個答複。
馮從吾看出來了,這個張餘到這裡來就是有話要說。
張餘也沒隱瞞,直接就把韓爌找自己和宋家兩兄弟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
聽完這些話之後,馮從吾陷入了沉思,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陰暗還是興奮,給人一種十分複雜的感覺。
半晌之後,馮從吾才抬起頭看著張餘,乾巴巴的問道“此事與我何乾?”
“朝堂之上紛紛擾擾,各家都在宣揚自己的學說。在這個時候就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關中一脈,如果在這個時候沒有作為,恐怕很快就會淪落塵埃。”張餘看著馮從吾,直接說道“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何去何從?”
馮從吾自然也有這個擔心。
他算是關中一脈的代表人物,同時在理學和心學的造詣上都頗深,就證明這是一個兼容並蓄的人。
馮從吾看著張餘,卻沒有開口去詢問,因為他知道張餘的話還沒說完。
“所以在今時今日,到了我們做事的時候,同時也到了大變的時候。”張餘繼續說道“我們儒學一直都是兼收並蓄,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不能夠重新開創一個學派呢?”
“我們這些小輩沒有資格,但是您在關中講學二十多年,門生故舊遍布天下,在士林之中聲望頗高,為什麼不能夠自己開創新的學派?”
“我們可以集各家所長,以關中一脈為根本,結合當下朝廷之所需,開創新的學派;以韓爌這位內閣首輔為朝中外援。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會在朝廷上占據一席之地。”
“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夠真真正正的改變朝堂上的一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寫題本泄憤。這也是我們今天來的目的,關中一脈的傳承,全賴先生一言決之。”
馮從吾看著張餘,陷入了沉思。
要說他不動心,那是假的。
事實上馮從吾其實沒有什麼學派,他理學心學都學,說是東林黨一脈,那也隻是認同東林黨的思想和想法。
而東林黨都算不上一個學派,所以現在聽了張餘的說法之後,馮從吾還真的心動了。
想到自己在關中講學二十五年,再想想自己現在的地位,甘心嗎?
現在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五品的尚寶卿,自己能做什麼?對得起自己一生所學嗎?
反正已經是這樣了,不如搏一把。如果成了,那麼自然是青雲直上;如果不成,回關中繼續講學吧。
想到這裡,馮從吾看著張餘,緩緩的說道“你有什麼想法?我是說關於學派方麵的,這一點要想清楚,如果這一點想不清楚,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張餘看著馮從吾,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我的確有一些想法,但是並不成熟。比如我覺得我們學派的第一要務便是兩個字,務實。”
馮從吾一愣。
連宋應升和宋應星都是一愣,這件事情張餘沒有和他們說過。
張餘沒有去看其他人,而是繼續說道“現在各個學派務虛之風盛行,我們就要扭轉這種局麵,喊出務實的口號。”
“什麼事情要做,做了才會知道對與錯。至於衡量務實的標準,我們可以用陛下的一句話,那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什麼事情要做過才知道,不要務虛,不要誇誇其談。”
聽了張餘的這句話之後,在場的幾個人的臉上都有一些怪異的神色。
以務實為第一要務,喊出的口號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這完完全全就是衝著陛下去的。
你這個口號一喊出來,妥妥的就是在拍陛下的馬屁。
但是馮從吾和宋家兩兄弟沒站出來反對,因為這種事能做不能說,不過這個口號倒是挺可以。
一個學派成立之初,總要有拿得出手的口號和東西,否則的話沒有什麼太大的作用。
張餘繼續說道“在其他方麵,我們講究四民平等。”
張餘看著馮從吾,嚴肅的說道“天生蒸民,自然是一視同仁;眾生平等,所以人沒有高低貴賤,市農工商無非是從事的行業不同罷了。”
得了,這就把佛家的口號拿過來了。
這個口號具有的蠱惑性,他們都知道。這麼乾也不止他們一家,所以他們不覺得奇怪。
同時馮從吾三人也大概明白張餘要乾什麼,這就是把現在比較火的幾個學派、陛下比較信任的幾個學派,把他們最具代表的東西拿過來雜交在一起,形成自己的思想。
張餘繼續說道“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高貴,那就要看他為國家為百姓做了什麼。”
“有功於國,自然得享高位,這才是衡量一個人是否高貴的標準。勳貴世家,陛下籌其公;陛下天命,乃上天朝籌陛下之功,此乃天功之論。”
這天功論也被張餘給拿過來了。要知道因為此事前一段時間鬨得可是不小。
不過張餘還沒有停,他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我認為朝廷應該禮法並舉,禮為表,法為裡。無論是勳貴、庶民,亦或者是官員、白身,隻要犯法,全都要一律嚴懲。法外可以容情,但是法外不可以開。”
三個人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張餘。這是把荀子的學說也拿過來了。
至於前麵的務實,甚至也可以擴充到荀子的學說裡麵,畢竟荀子講究製天命而用之。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怎麼說張餘好。
你要說他說的不妥吧,他這個辦法還真的切實可行。要是這麼乾,關中學派的崛起就指日可待,在內有內閣首輔大學士韓爌支持,在外有他們這些關中學派的人搖旗呐喊。
如果真的能夠做到切實可行,那麼就真的能夠成功。
隻要把這些思想洗一遍,變成自己的思想,再從關中學派裡麵找到一些可以符合的說法,瞬間就能夠崛起於當世。
隻是這麼乾,實在是有一些太差勁了。
見三人都不說話,張餘繼續說道“我們還有一個優勢。”
馮從吾等人皆是一愣。
咱們現在三瓜兩棗的還有什麼優勢?
“我們都是關中人,關中是什麼地方?關中乃是秦漢唐興盛之地。秦就先不說了,我們單獨把漢唐拿出來說,可以對外喊出一個口號,叫做學漢唐之儒。”
“我們都是關中一脈,倡導學漢唐之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從漢唐之儒裡麵,找到一些切合我們關中學派的學說。或者說我們就是承襲漢唐之儒,有漢唐之強盛。”
“我們為什麼要學宋之儒呢?那就是腐儒。你看看大宋,自從建國之後可有一日強盛?”
張餘這話就是純粹的胡說八道了,宋朝衰弱的帽子也不能全部都丟到宋朝的儒者身上。
但曆史就是一個小姑娘,怎麼好看就怎麼打扮。現在自己需要漢唐之儒變漂亮,那麼就隻能把宋儒變醜了。
三個人看著張餘都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如此一來也算給自己的學派找到了出處。
我們就是關中學派,我們承襲自關中的漢唐之儒。
若是想要找到理論學說,漢唐之儒那麼多著述,總能從裡麵找到一些,然後全部都套到現在來,這就叫古為今用。
三個人的目光明滅不定,尤其是馮從吾。如果真的這麼乾的話,那這個首領之位舍我其誰?
畢竟現在關中一脈,他的資曆最老,威望最高。如果真的能夠把這件事情做成的話,那他以後將是什麼地位?
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想到這裡不激動都不行。
雖然這麼乾,有一些不要臉,可這世界上的事情要臉乾得成嗎?
再說了,咱們儒家從來都是百變的,學習他人的優點也是咱們的優點嘛。
強迫自己穩定下來,抬頭看了一眼張餘,馮從吾淡淡的說道“此事你可與韓爌說了?”
這件事情的關鍵點在韓爌,如果他答應了,自然什麼都好辦;如果他不答應的話,那這件事情肯定就不好辦。
因為想要這麼乾,需要得到陛下的支持。而要得到陛下的支持,那麼就要先到陛下麵前,至少也要有人引薦。
在這樣的情況下,韓爌的引薦就異常的重要,所以馮從吾問出了這個問題。如果沒有韓爌的引薦,他們幾個根本成不了事。
張餘笑著說道“隻要您同意,我就有把握說服韓爌。”
這個倒不是張餘胡說八道,而是他真的有信心。
以韓爌現在的情況來說,他急需要擺明立場,也急需要有人對他進行支持。自己這些人就是最合適的,而且這個立場韓爌肯定願意接受。
韓爌為什麼願意接受?
原因也很簡單,從頭到尾自己這個學派就是跟著陛下走的。
第一個觀點務實,那就是在拍陛下的馬屁。後麵那幾條,哪一條不是陛下感興趣的?
除此之外,廢宋儒、興漢唐之儒,直接就把理學給掃到垃圾堆裡麵去了。
管你什麼理學和心學,你們都是宋儒;宋儒就是完蛋,就是廢。如果你們不完蛋,你們不廢,你們怎麼會讓元朝給打了?怎麼會被遼和金那麼欺負?
宋朝那麼完蛋全都怪你們,這個帽子你們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
我們大明朝就不一樣了,我們大明朝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以一介布衣之身,橫空出世,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
如此龐大的帝王,如此強大的帝國,怎麼能學宋儒呢?
我們大明這麼多年如此衰弱、邊疆不寧、國用不足,全都是你們宋儒的鍋。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撥亂反正了。我們怎麼還能學宋儒呢?
我們要學漢唐之儒。
至於提出的和漢唐之儒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要有我們大明的特色,符合我們大明的實際情況。如果要全都和漢唐一樣,那大明豈不就和漢唐一樣?
我們大明,怎麼能光學漢唐呢?我們要超越他們!
這樣的思想,張餘就不信說不服陛下,同時還可以告訴陛下,你有什麼不同意的,咱們說嘛;又不是不能商量,你提出來我們就乾。
宋應升看了一眼張餘,他覺得張餘的這套說辭太沒有下限了。
不過看著馮從吾躍躍欲試的樣子,宋應升知道恐怕張餘這一次又成功了。不過他還是說道“如此,我們豈不是和他們一樣了?”
宋應升這句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那我們和他們一樣,還不如讓他們去做呢。
張餘看了一眼宋應升,有些頭大。
難道馮從吾沒看出來嗎?他當然看出來了,可這裡邊的利益實在是太大了。
一方麵他會成為一個學派的領袖,官職上也會有很大的提升。到時候民間聲望無敵,官場上官位無敵,在青史上也會留下自己的姓名。
在這樣的利益麵前,其他的完全都可以放到一邊去。什麼叫我和他們一樣?我做的和他們做的能一樣嗎?
不過以宋應升的性格提出這個問題,張餘倒是一點都不奇怪。
“這怎麼能一樣呢?”張餘沉著臉說道“他們那些人,蠅營狗苟爭權奪利,哪裡是為了大明、為了江山?”
“比如提出要抬荀子思想的人,他真的信荀子嗎?他們不相信。他們這麼做,無非就是為了自己的官位罷了。”
“但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為了大明,為了這個國家。大明立國兩百餘年,到今時今日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可是怎麼改,這一直都是一個問題,在這種世道,舍我其誰?”
宋應升看了一眼張餘,他其實很想問問張餘,彆人信什麼或者學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你學的是縱橫家吧?你說你是儒家子弟,誰信呢?
“對,正是這樣。到了我們做事的時候了!”宋應星在一邊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臉上全部都是激動的神色。
看了一眼弟弟,宋應升無奈地搖了搖頭。眼前的事情,他沒有辦法阻止了。
有一點他還是可以接受的,那就是很多東西都可以自己添進去,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和學術闡述出來。
真的到了那個時候的話,事情就好辦多了。於是宋應升沒有站出來反對。
見到宋應升沒有反對,張餘算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馮從吾,問道“話我們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聽到張餘的話,馮從吾知道自己該表態了。
如果自己現在不表態,那麼這個事情就成不了,而且回去之後他們就會去找韓爌,轉身就把自己給賣了。
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估計自己官職什麼的也都沒了,隻能乖乖的回到關中去。
想到這裡,馮從吾點了點頭說道“如此,就聽你的吧,我等你們的消息。”
張餘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等我的好消息。”
宋應升三人出了馮家之後,宋應星還是有一些興奮。
與大哥不同,宋應星這一次對張餘讚同更多。至於張餘說的那些話,他沒有多少感覺,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現在能做什麼。
宋應升三人一路上往回走,卻沒有人說話,顯然氣氛有一些尷尬。
直到宋應星轉頭看向張餘,神色依舊帶著些激動的問道“你覺得我們能做得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