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用手指挑起簾幕。
女人身上蓋著條淺黃色的毛巾,鎖骨以上裸露在外;她躺在床上,姿勢比太行山躺在華北平原上還舒服。
正如王子虛所料,她戴著眼罩。要不然他也不敢挑開簾子窺探。
目前而言他還未到必死的境地,沒到烏江自刎,還在四麵楚歌階段,還有自救餘地。
“動作快點。”安幼南催促道。
山脈蠢蠢欲動起來。如果王子虛再不有所作為,她就要有所作為了。
王子虛硬著頭皮,掀開簾子走進房間。
此時他跟安幼南剛剛接觸,交際不深,還不清楚對方的品性。如果是以後的王子虛,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奪門而走。但此時他心裡想,不就是按一下空調嘛,三秒鐘而已。
按空調很簡單,隻需要用手指輕輕一點,甚至不用說話,空調的“滴”聲會幫你說明一切。但是現在的王子虛還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安幼南是個多麼麻煩的女人。
在商業上,她善於將一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快刀斬亂麻;但在生活中,她代償性地將一切問題複雜化。表麵上隻是按一下空調按鈕,但在執行過程中她會不斷提出新需求,最後你發現必須要爬上喜馬拉雅山才能解決她的問題。
但是當時王子虛還不知道。
王子虛快步走到房間內,如同安幼南說的那樣,把風速降低了一檔,在“滴”聲之後,安幼南又說話了:
“你把加濕器調成潮汐模式,香薰換成我新做的那款,在我包裡,藍色瓶子的。然後把我的床搖高30度……不,20度吧。音樂播放器換個歌單,這咿咿呀呀的唱的什麼?換個白噪音助眠的。對了換香薰之前先通風10分鐘。”
聽完,王子虛腦子“嗡”地一下懵了。
“快點,”安幼南催促,“這個香薰不能在低風模式用,快點換。”
王子虛完全不知道空調和香薰居然還能用這樣聯係性的思維統籌起來。當薩特掀起另外一邊的門簾,背著手走進來時,王子虛意識到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社會性死亡,不錯的名詞,和我的理論方向有些相通。”薩特叼著煙鬥,背著手,“可惜我已經死了,物理上的。一具已經死亡的肉體,並不能研究任何命題。”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說風涼話。王子虛視之以目,發出無聲抗議:死了就不要在這裡唧唧歪歪,你連死人最大的優點——沉默——都沒有。
薩特聳了聳肩,背著手走到另一邊去,臉上的笑容怎麼看都是幸災樂禍:
“我建議你最好不要讓她等,她要是一發火,把眼罩摘下來,就瞧見你這個不速之客了——是有這個成語吧?‘不速之客’。”
你才是不速之客。
“根據我的經驗,一個聽著助眠白噪音,用最舒適的姿勢躺在床上的人,是不會輕易從床上爬起來的。所以我建議你,先幫她把床的角度調整好。等大小姐睡舒服了,你想怎麼開門出去都容易。”
薩特終於說了一個還算有用的建議。王子虛趴下去,握住按摩床下的旋杆,把床搖起來一點。
“再搖高點……停,搖回去……你搖多了!嘖……行,就這樣吧。”安幼南一邊感受著高度,一邊在距離王子虛頭頂10厘米的地方發號施令。
她如果知道距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是個男的,一定會像貓那樣一蹦三尺高。
從地上爬起來時,王子虛已經大汗淋漓。區區這麼件事,他體感上比第一滴血裡麵的蘭博還要驚險刺激,可能隻比成龍做的那些特技要差點。
薩特善意提醒他:“香薰?”
王子虛蹲下,翻起地上的皮包,一冊文件自然而然地滑落下來,封麵上寫著:
《文噯收購計劃書(磋商稿)》
“噢哦。”薩特俯下身子,盯著皮包裡的內容物,“意外收獲!”
不知道為什麼,王子虛此時竟然並不感到有多吃驚。從剛才安、寧兩女的對話就能聽出一些端倪。
如果訊易的目的確實如安幼南所說,那他們的最優解顯然不是收購輕言,而是收購文噯。王子虛唯一好奇的是,他們有沒有跟文噯這邊談過。
如果他們跟文噯這邊磋商過,為什麼他不知道?左子良是否參與?葉瀾是否知情?還是說,三人中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裡?
想要知道這些答案,隻需要把這個計劃書拿出來,看看內容,看看有沒有左子良和葉瀾的參與記錄即可。但現在不行。現在安幼南還在等著他弄香薰呢。
王子虛不動聲色地將藍色香薰從包裡拿出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不會用,所以他隻是瞎鼓搗,發出在做事的聲音。反正蒸汽眼罩的溫度貌似還充足,安幼南沒有要掀開的跡象。
安幼南說:“算了,彆的先不做了,你先幫我做一個精油肩頸疏解吧。今天累死了,那女人純是個戀愛腦。”
提起寧春宴,安幼南語氣頗為不滿:“你都沒法想象跟戀愛腦交流有多累,老是搞得誰好像覬覦她那個小王子似的。一千多萬的生意你跟我開這種玩笑?
“說來也可笑,幾百萬的合同啊,要是說出去,彆說幫忙推條聯係方式,把男朋友讓給我都有萬萬人願意,還要搶著來頭都要給你打破。
“你說要是小王子是她男朋友也就算了。結果什麼都不是啊,連麵都沒見過啊!浪費我感情!我也是冒了風險的好不好,那小王子要是見光死,是個四五十歲的禿頭油膩大叔,鼻毛從鼻孔裡伸出來像一從龍舌蘭,那我這簽還是不簽?所以說戀愛腦真可怕,網戀的後果外溢出來竟然要訊易來幫她承擔了。”
安幼南一席話,說得王子虛都心虛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孔,鼻毛都老老實實地待在裡麵,沒有長成龍舌蘭的形狀。
我這幅尊容,儘管加不了錢,但應該不至於蒸發掉訊易的市值吧?
發覺身後人發呆站著沒動,安幼南一轉頭:“阿姨彆愣著啊,快按啊,聽到沒?”
王子虛和薩特對視一眼,接著轉頭看向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頸,膚白如脂,鎖骨細細的很可愛。
薩特說:“你對按摩了解多少?”
“比安康魚對騎自行車的了解多一點。”
“傻孩子,快跑吧,”薩特說,“你要是上手了,之後的量刑會獲得一個重大飛躍。”
“能不能搞快點?”安幼南的語氣相當不耐煩起來,“我覺都快被你搞沒了,你今天怎麼這麼慢吞吞的?”
安幼南說完這句話,突然沉默了起來,表情變得凝重。
她剛才腦子裡在想事情,沒有留意到,現在她注意到了——自從阿姨後來進門以來,就沒有說過哪怕一句話。
王子虛也感受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背部肌肉變得僵硬起來。房間內的時間流逝變得很慢,加濕器的喘息聲異常刺耳。
他走向一旁的化妝台,在台上的一萬個瓶子中尋找著精油瓶,全是英文法文希臘文根本看不懂,他隻是在發出“叮叮當當”聲,試圖向安幼南證明自己在做事。
但懷疑的種子既然已經種下,安幼南心中的不安正在急劇上升,距離她摘下眼罩,隻差一個契機。
薩特猛猛嘬著煙鬥:“現在怎麼辦?”
“還不是你亂出主意?要是一開始就走,即使被發現了,量刑也會輕很多。”
不知什麼時候,身穿風衣的小王子坐在旁邊的休閒沙發上喝茶,麵部隱藏在寬敞的帽簷下。
“現在這個情況,用中國話來講就是垂死掙紮吧?還是困獸猶鬥?——這兩個詞好像是一個意思。”
小王子說:“我認為這叫做「破釜沉舟」。”
“反正都是被釣上岸的魚還要蹦躂兩下,嫌氧氣消耗得不夠快。”
“這個時候就不要說風涼話了。”
“不說風涼話,好像也沒有彆的法子。現在就是——沒法子。”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最親密的戰友,”小王子用悠閒的口吻說,“你是一個作家,但你總是忘記使用作家最強大的武器來解決問題。”
“作家最強大的武器?筆杆子?你的意思是用筆杆子戳死她?”薩特問。
小王子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想象力,我的朋友,作家最強大的武器,應該是想象力。
“無麟無翼的人類得以上天入海,都是因為有想象力的存在。想象力是一切問題的起點,想象力是一切解決手段的開端。隻要想象力足夠磅礴,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沒有能夠難得倒你的事。換句話說,一切的困擾,都來源於想象力不夠。”
薩特張開嘴:“如果你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麼我們的朋友王子虛,明明具有諾貝爾獎級彆的視野和想象力,為何他的麻煩一個接一個,麵臨著那麼多的難題?”
“因為,”小王子說,“他還缺乏一點勇氣。”
在令人難耐的沉默中,安幼南終於開口了:“把我的手機遞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