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那兒,往牆角再推一下,好,就這兒,行。”
石同河指揮著工人將打印機放到牆角,最後用一句話為他們送行:“走的時候把垃圾帶出去。”
書房雖大,家具都是裝修設計公司原裝的,空間利用得穠纖合度,房子買了多年,位置一點沒挪過。現在憑空弄進來一台企業級打印機,頓時顯出幾分局促。
尤其是通體灰白色的機器,打印、複印一體,啟動後噴吐著熱氣,跟全屋紅木的家具不太搭。
石同河回到書桌前坐好,麵露微笑:
“有這個就方便多了,我這眼睛,實在是盯不了屏幕,待會兒,小梁,你先打印出來,打印出來我看,看完再改。”
屋裡另一頭坐在電腦前的女人點頭:“嗯。”
“我先把這一段改好。辛苦你再等等。”
那位小梁坐在椅子上,拘謹點頭:“沒事兒石老師,您不用著急,好了叫我就行。”
石同河搓了搓手,拿起鋼筆,吸好墨水,寫了兩筆字,桌子上手機又響了。
他眉頭鎖起,歎了口氣,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舒展眉頭接通了電話:
“喂,小蕭嗎?”
電話那頭,蕭夢吟說道:“是我,石老師,王子虛已經拜訪過您了吧?”
“哦,他來過了。”
“嗯……他找您是什麼目的呢?”
石同河苦笑著說:“他稿子被《古城》刷了,過來找我興師問罪呢!”
“啊?他、他怎麼這樣?他找我的時候可沒說是想找麻煩啊!我真不知道……沒有弄得不愉快吧?”
蕭夢吟語氣裡充滿了遺憾與悔恨,光聽她語氣,都能腦補出她此時的痛心疾首。
“沒事,我不怪他。”石同河說。
“我代他向您道歉。”蕭夢吟鄭重地說,“他這人是有點愣,心思很單純,說好聽點,心裡隻想著文學,什麼彆的都不管,說難聽點,就是有點癡。但是他真沒有什麼壞心眼。他沒有對您說特彆過分的話吧?”
“也沒什麼特彆過分的。他也就是想讓我給他道歉。”
“呃……”蕭夢吟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臉,“他怎麼敢的啊!”
“沒事,小蕭,我不怪他,”石同河又重複了一遍,岔開話題,“感謝你幫忙漱秋潤筆《昨日星》了,我今天又看了一遍,有些地方寫得真好,一問他,都是你幫忙改的。”
“應該的應該的,他悟性也高……”
“就是最近啊,他突然又突發奇想,覺得《昨日星》還不太夠表達完他的所有想法,所以想給這本書寫個續作。”
“是嗎?”
“寫續作的話,我想問問,能不能接上去,跟《昨日星》一起算同一部作品投稿啊?”
蕭夢吟吃驚起來:“您的意思是說,雖然《昨日星》已經入圍翡仕提名了,但他再寫一部續作,再連同續作一起,作為一個整體,一起投稿翡仕?”
“嗯,就是這個意思,你理解能力很高。”石同河說,“他想寫個三部曲。”
蕭夢吟想了想,說:“這個還真是……史無前例,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如果您出馬,去找他們說說,應該不至於不同意……不過,要注意他們的投稿截止時間。”
“還有多久投稿截止?”
“隻剩下兩個星期不到了。如果超過了截止日期,可能這件事會有點難度。”
石同河說:“那沒事,隻要讓他趕在截止日期之前寫出來,不就行了嗎?他其實已經完成了一部分了。”
“那,如果我再潤色的話,沒有足夠的時間,可能……”
“這次就不麻煩你了,哪能每次都麻煩你。行了,我就想了解一下這個,既然你說了,那我就知道了。”
掛斷電話,石同河又和顏悅色地轉過臉:“小梁,咱們時間可能有點緊迫,那就麻煩你多呆一會兒,得熬幾個晚上,要多辛苦你一下。”
小梁又說:“沒事的石老師,您平時那麼照顧我,我還想找機會幫您的忙呢,能幫上老師創作的忙,我也很榮幸。”
石同河拿起筆,對著稿子塗改起來,一邊笑道:“我也是很多年沒拿筆寫點東西了,要不是兒子非要我幫忙改……話說回來,我現在的水平,都未必比他強。”
小梁笑道:“您老當益壯,重新出山肯定震驚文壇。”
石同河看了她一眼:“我就不出山了,就幫兒子改改作文得了。”
說完,他表情嚴肅下來,一言不發,在稿紙上刷刷寫下數行字。
小梁偷偷掏出手機,打開屏幕,把音量調到最低,開始回男朋友消息。
房間裡靜得隻有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
半個小時後,石同河終於丟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指,叫道:“小梁。”
小梁起身,過來接了稿紙。石同河說:“你先打一段出來吧,後麵我繼續改。”
小梁點頭,接了稿子去電腦前,揉了揉手,開始敲擊鍵盤。
房間裡響起稀碎的“哢噠”聲,小梁敲了幾行字,由衷地說:“石老師,您寫得真好!”
“是嗎?是恭維還是真心話?”
“真心的。”小梁情緒十分熱烈,“光看個開頭,就覺得這一定是一部好作品。文筆太有質感了。”
“那我替漱秋謝謝你了。”
石同河拿起稿紙,從頭閱讀前文,讀著讀著,眼前開始一片模糊。
他摘下老花鏡,伸手揉了揉眼睛。
年紀大了,這副殘破的身體,用起來遠不如當年那樣得心應手。
這渾濁的眼球,總是漂浮著如同灰色柳棉般的飛蚊,稍微一動,就在眼前亂晃,讓他把字看串到一起。他必須把手寫的字號寫得特彆大,自己才能看清。
不光是眼睛,腦子也不好使了。寫作耗的腦力是另一股勁,多年沒這樣使過,就遲鈍了。現在它如同一台鏽蝕的機械,運行時頓挫感嚴重,叮鈴咣當亂響,還冒黑煙,沒寫兩行字,就犯困。
就連手指上的肉繭,都變得軟化了。他曾手寫百萬字,磨出厚實又堅硬的老繭,將手指鍛煉的仿佛天生為握筆而生,如今嬌嫩起來,手倒不像是自己的手了。
石同河仰頭看天花板,眼前又是一片模糊。這回不是眼球不中用,是眼淚在作怪。
多大年紀了,還在熬夜寫作。以前年輕時深夜孤燈一壺茶,多少次發誓成名後再也不寫作了?
沒想到這麼大的年紀,還要吭哧吭哧趕時限交稿,重溫舊歲月,還不能說是替自己寫的。
兒子也不肖,耐不住性子陪他枯坐,要不然他就讓石漱秋幫忙謄稿。現在不得不請文協裡的小年輕來幫忙。好在是自己學生,靠得住,嘴巴嚴,可也得瞞著。
……幾分鐘後,石同河回到桌前,繼續筆耕。
他也沒有資格抱怨,都是自己選的。
拿起筆是自己選的,擴成三部曲也是自己選的,這把年紀了,突然回頭想再寫一本中國版的《百年孤獨》,也是自己選的。
名也有了,錢也有了,下場跟小年輕搏殺,麵子上難看得緊。
可他不得不這樣做。
搞關係,宴賓客,結交各路人,是因為他是文協主席,是文壇泰鬥,是因為他是一個父親。
但重新拿起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隻是因為,他是一個作家。一個寫作的人。
想起剛才蕭夢吟的話——“他這人……說難聽點,就是有點癡”。石同河冷笑一聲。
蕭夢吟打電話來,看著像是撇清關係,其實話裡護王子虛的意思也挺明顯,他不至於聽不出來。
她說她事先不知王子虛是來找麻煩的,石同河一點都不信。蕭夢吟這樣一個圓滑的人,不問清楚意圖,肯定不會輕易幫忙引線。她處理人際方麵的事,跟創作能力一樣高超。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會為了王子虛說話開脫,這讓石同河感到十分意外。
王子虛這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魔力,才會吸引到陳青蘿、寧春宴、蕭夢吟這樣的人幫他。
但是蕭夢吟幫忙說的話,在石同河聽來,全都沒有意義。
執筆寫作之人,哪個不是帶點癡?
當年和石同河一較高下各論短長爭頭條搶席位,天才作家名門才子,茫茫如同過江之鯽。
而今安在哉?
隻餘他一人,文壇寂寥,高處不勝寒。
許多年過去,激素水平消退了,新陳代謝已降低,欲望逐漸在歲月中消磨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