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我很小時就失蹤了,我爸對我的管教,在放任自流和束手束腳兩個極端之間無縫切換。所以很遺憾,我不知道。”
安幼南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愧疚和同情,語氣輕快:“幼南也差不多哦。”
王子虛聽到這話,抬頭掃了眼她家東海市中心兩百平的大房子,接著白眼看她。
這種房子,在她這個年紀,都是命裡自帶的,出生有就有,出生沒有就沒有。她說她沒父母管,誰信?
“嘻嘻,你彆瞪我。我比你想象中艱難多了。”
“我不是來跟你聊人生聊理想的,”王子虛說,“我們之前應該說過,那件事一筆勾銷了吧?”
“有嗎?我睡著了,不記得了誒。”
“這麼不講信用,看來我選擇不同你合作是對的。”
安幼南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氣中搖晃,嘴裡發出“嘖嘖”聲。
“我之前說的是,如果你讓我滿意,我就放過你。你都還沒收集客戶反饋呢,我也沒說我滿意了。”
王子虛挑眉:“那你不滿意?”
安幼南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退一步講,就算我滿意,你現在還能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裡,就是我放過了你的證明。”
王子虛說:“那石同河的事呢?”
“那是另外的。我托關係請到德高望重的老師,為我欣賞的作家站台撐場麵,有什麼不好?”
王子虛說:“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你直說吧,打算糾纏我到幾時?”
“王子虛啊,王子虛,你真是太可愛了。”
安幼南長籲一口氣,慵懶倦怠地窩在沙發裡,小聲地說。
“我當然知道你跟石同河之間有過節。但是我不在乎他怎麼想。我也不在乎你怎麼看我。
“如果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做,隻有一個原因:因為我高興!我就是個看戲的,當然戲做得越大越好!”
她勾起腳尖,毛絨拖鞋在空中做了個危險動作。
王子虛站起身:“那你還找我來談什麼?”
“彆急嘛,說到底,石同河也是你憑自己得罪的,我呢,既然是看戲,一邊倒也不好看,我當然會給你一點機會。”
在王子虛注視下,安幼南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道:
“老師,那位已經來了。”
安幼南眉眼間狡黠一閃而過,王子虛感到一股定製的暈眩感襲來——原來書房裡還有人。
難怪安幼南嘴裡有酒味。她這樣的人,怎會孤獨到一個人在家飲酒?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安幼南從來沒信任過他,也從來沒放棄過算計他。
如果剛才他一時衝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或者做了什麼事,就會被當場逮個現行。
這整座房子,都是一張未簽名的協議書,為他準備的。
安幼南卻仿似不懂他的背後冰涼,一邊敲門,一邊唇角勾起微笑:
“明天顧老師也會參加你的研討會,所以,我才特意安排你們見個麵,至於你能爭取到他幾分青睞,就看你表現——顧老師,顧老師?”
發現小扣房門久不開,她敲門的動作逐漸加大,可裡麵還是沒反應。
她終於忍不住,一把掀開門,接著愣在原地。
王子虛也耐不住好奇,放下酒杯上前,到門前一探究竟。
王子虛率先看到的是一本汪曾祺的《人間草木》。
一本《人間草木》,攤開來,擱在某張臉上。
那張臉的主人是個天然卷,身材頎長。此時正雙腿並攏,翹到那張檀木桌上。
而他的身體直挺挺地靠在躺椅上,整個人形成一個V字型,似乎在和V字型攤開的《人間草木》形成互文。
男人穿著白色長袖純棉T恤,T恤純白,隻在胸口用48磅的字體繡著搶眼的四個大字:
“不吃蔥花。”
兩人看到這一幕,安靜下來,空氣中飄來那人綿長的呼吸聲。
“顧老師……”安幼南幾分是感到丟人,也有幾分是心疼自己的桌子。
安幼南拾起桌旁的書架勾,對準那人的牛仔褲一戳,接著人和《人間草木》同時滾落到椅子下方。
“唔?誰?破案了?誰是凶手?”
“老師,醒醒,你不是毛利小五郎。”
那人懊惱地開始捶頭:“你這酒不好,我說我怎麼可能一杯就醉,好的紅酒是不會上頭的。”
安幼南說:“怎麼會?1萬2一瓶啊。”
“那你就是被騙了。”
安幼南將話題拉回正題:“顧老師,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之前提過想見麵的王子虛。
“王子虛,這位是我的老師,青年作家當中的領軍人物,菜芽嚴肅文學版塊蟬聯9屆的話題冠軍,冷幽默核電站站長,廢墟版曹雪芹……”
“好了好了……”顧藻阻止了她接著報菜名,“差不多得了,這兒本來就空間不大,再說幾個待會兒缺氧了。”
說完他揉了把臉,對著王子虛上上下下一頓打量。
“你就是《石中火》的作者?”
“嗯。”王子虛第一次見同齡男作家(不算林峰的話),有幾分拘謹。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顧藻說,“你石頭裡的火燒了一百年,是終於石頭擦破了皮,還是火燒半片天了?”
到底是青年作家當中的領軍人物、菜芽嚴肅文學版塊蟬聯9屆的話題冠軍、冷幽默核電站站長、廢墟版曹雪芹……問出來的問題,都渾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文藝味兒。
換個時候問,王子虛也許會迷茫;再換個時候問,他也許會給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但是現在,王子虛隻是說:“石頭成了灰,火燒了又滅。但永遠有新的石頭。石中火還是石中火。”
顧藻聽完,坐在靠椅上紋絲不動,如同宕機了一般,仿佛被嵌進了時空中,長達兩分鐘,眼睛都沒眨一下。
然後,他電話響了。
“喂,什麼?!張愛玲懷了卡夫卡的孩子?好,我馬上回來。”
說完,顧藻果斷放下手機,毅然決然地說:“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什麼急事啊??”
“卡夫卡是我的貓,”顧藻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張愛玲是我的,另一隻貓。現在的情況就是,一隻貓在計劃外懷了另一隻貓的孩子,這很糟糕。”
這確實很糟糕,但不合時宜。顧藻急衝衝往門口走時,安幼南小聲對王子虛說:
“你爭取一下唄,明天研討會的事兒。”
說完,看他無動於衷,安幼南乾脆主動伸手,拽住了顧藻。
“顧老師,這裡有比卡夫卡和張愛玲更重要的事。”
顧藻回過頭:“什麼?”
安幼南把王子虛推上前,他微微張嘴,凝眉,幾秒後,鄭重地說:
“希望張愛玲母子平安。”
顧藻說:“張愛玲一定母子平安,但卡夫卡的小弟弟肯定是沒跑了。再見。”
“再見。”
說罷,他關了門。安幼南回過頭,轉身叉腰。
“呐,這是你自己不爭氣,等會兒彆唧唧歪歪怪我針對你。”
王子虛整個人還感覺漂浮在空中,有幾分遊離:“不怪你,怪我自己。我覺得,我跟他可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就耽誤請他幫忙說話了?”安幼南一臉驚訝,“真是驢啊你,要是之前告訴我小王子是頭驢,我肯定不信。”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王子虛說,“我不會求人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