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不是我踢的,是那個靴子自己踢的……”
“剛才鏡頭你們沒看到嗎?一個靴子忽然放大……”
“總之,它脾氣不怎麼好,我不太敢放它過去……這樣,等我把它修好了,我做一個複製品給你們!複製品可以吧!”
沈樂把兩個靴子按回保管箱,哢嚓落鎖。放穩顯示屏,撿回攝像頭,一邊插線,一邊和對麵聊天解釋:
“你們也不想這靴子半夜踢人吧……就算不踢傷人,它自己在玻璃櫃上把自己踢壞了,也不太好吧……”
幾位教授麵麵相覷。顯示屏上一隻靴子突然放大,占滿整個屏幕,然後視角天旋地轉什麼的,簡直不能更驚悚。
算了算了,那雙皮靴,還是讓沈樂自己修吧。他們這裡,弄個複製品就行了——反正很多博物館,擺出來的展品也都是複製品,沒毛病!
“那……你有任何問題,隨時問我們啊!我們自己搞不定,還有業內一大群人可以請教呢!”
沈樂對著攝像頭揮揮手,埋頭乾活。之前已經把這兩隻靴子拍照、記錄完畢,現在,終於開始一點一點研究:
“這靴子到底是什麼皮啊……”
沈樂拿著放大鏡,顯微鏡,一輪一輪,在兩隻靴子上反反複複,來回觀察。看幾眼,回頭翻翻圖冊,再看幾眼,回頭再翻翻圖冊……
“沈樂你搞定了沒有?要幫忙嗎?或者你把照片拍下來,我們來幫你看?”
沈樂:“……”
兩隻皮靴,能觀察的麵積已經相當大,奈何這皮靴損壞十分嚴重。它的表麵,到處都是老化和纖維斷裂的痕跡,幾乎看不到毛孔殘存——
要知道,鑒定皮靴屬於哪一種皮,方法其實很多,比如觸摸手感、測試透氣性、進行彎折測試之類。
牛皮手感緊致有彈性,羊皮柔軟細膩,豬皮粗糙凹凸不平;
牛皮和羊皮彎折後不易出現折痕,而豬皮則容易形成明顯的折痕;
透氣性和吸濕性,羊皮高於豬皮,豬皮高於牛皮……
但是這些法子,在這雙沙土裡埋了一千多年、已經老化到極點的皮靴上,全都不能用。
手感?彎折?就現在稍微柔軟一點,可以清理內部汙垢的樣子,已經是沈樂努力給它回潮過,讓它變軟一點的結果;
敢去試試它的手感,你敢試,它就敢碎給你看……
沒辦法,唯一能用的辨認方法,就是觀察皮具上的毛孔。牛皮的毛孔細小且均勻,羊皮的毛孔扁平緊湊,豬皮的毛孔圓而粗大,呈“品”字形排列——
沈樂努力看了一堆書,一堆網頁,一堆論文,一堆圖片,終於把這些區彆牢牢記住。然後,到實物上去找的時候……
毛孔……毛孔……毛孔沒有了……
對,一隻半靴子,一個靴幫,兩個靴麵,兩個靴底,都沒有了。
很好,接下來怎麼搞?
“小沈啊,搞不定了?”對麵,輕輕的笑聲,從麥克風裡傳來。
很明顯,經驗豐富的老教授們,光是從他來回翻騰皮靴,來回拖到顯微鏡底下看的行為,就知道他遇到了什麼難題:
而且,老教授們秉持著“能夠授人以漁,絕不授人以魚”的態度,絕不把知識喂到沈樂嘴裡。他們隻是給出建議:
“有篇論文你查一下——《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三六一號墓葬出土皮鞋保護修複報告》,裡麵有提到這個問題……”
好……好吧。幸好我還有知網賬號,啊不,就算我沒有,研究所裡也能無礙上知網。
沈樂飛快地研究了一下:
“沒有毛孔,放大鏡和顯微鏡看不出皮革種類的情況下,隻有借助掃描電鏡才解決了這一問題——白教授,你們這裡有顯微電鏡麼?”
有肯定是有的。顯微電鏡這東西,在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初,還是個金貴玩意兒,top2大學想買都得咬咬牙;
但是近年越來越普及,連吐魯番學研究院這種偏遠地方,都有了顯微電鏡,敦煌所怎麼可能沒有?
隻不過,同型號的顯微電鏡,有且僅有一台,要麼把皮靴抱出來觀察,要麼把顯微電鏡抱進去觀察。
無論選哪一種,都要清場,嚴格消毒,更正,是消除靈性物質的影響,避免它傷害到研究所的師生……
“算了,我還是把它帶回去,在我自己的實驗室看吧。”沈樂糾結了一會兒,歎口氣,開始打包那一隻半靴子。
顯微電鏡這種金貴東西,對穩定性、環境條件極為敏感,哪怕微小振動、溫濕度波動也會乾擾到準確度。一般來講,隻要落地、校準好,基本上就不再挪動;
一定要挪動的話,必須專業團隊拆裝,重新安裝以後,還要進行光學校準、電子束對中、樣品台定位等操作,耗時——數小時至數天。
沈樂覺得,自己不至於要求敦煌所大動乾戈。至於把顯微電鏡裡裡外外消殺一遍,消除靈性因子的影響,這個也很麻煩,至少要實驗室師生全部撤離……
算了算了,顯微電鏡這種東西,我自己又不是沒有。回家,乾活!
顯微電鏡,他還是用過不少次的,輕車熟路。調整樣品,測量,拍照,半點不慌。唯一的問題就是:
“所以誰告訴我,豬皮,牛皮,羊皮,在顯微電鏡下的照片,到底是什麼樣的,好讓我比對一下?”
這個問題,論文上是沒有的:論文並沒有把所有圖片都貼上去。沈樂翻了一大堆資料,連《中國皮革》、《西部皮革》這樣的資料都翻到了,也沒有找到答案:
人家針對的是新鮮皮革,不是這種在沙土裡麵埋了很久,已經全部乾裂的老皮革……
沈樂想了好一會兒,沒奈何,隻好向白教授求援。白教授一口答應:
“啊,你要這一類照片啊。沒問題,吐魯番所那邊我認識人,我這就幫你要照片去——這點照片,他們還是肯給的!”
老教授的麵子果然夠大,私下說了一聲,沒到一天,對麵留存的顯微電鏡照片就發了過來。然而,沈樂盯著照片左看右看,還是不得要領:
“顯微電鏡下的照片,和顯微鏡下的,差彆太大了啊!完全看不懂……完全看不出差彆來……”
他很想再找老教授請教一下,又有點兒不好意思來回打擾。想了想,摸出手機,打算買點兒皮革自己檢驗一下,又縮水了手:
網上,包括閒魚上,賣的都是新鮮皮革,不算太老舊的皮包。沈樂想要的那種,老舊到全部開裂,毛孔都看不見的皮革,完全沒有賣的……
唉,另外想辦法吧。沈樂仿徨無計,索性放下工作,走出大宅,打算換換心情。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在南華街上溜達了,這一走出來,才發現周圍大變了樣:
他剛剛住進來的時候,整條南華街死寂,冷清。不算大宅,街上所有的房子,大概隻有三分之一有人居住,還都是那種無力搬走、或者圖便宜租住的;
臨河的兩條石板路上也沒有多少人流,除了老板娘開的天香樓,到了飯點人會多一些,平時基本上沒人往那裡走。大馬路不好走麼?
鋪著整齊磚石,頭頂有樹蔭遮蔽,旁邊有下水道,下雨天不打滑的人行道不香麼?
但是現在,整條南華街,人群川流不息,熱鬨非凡。除了天香樓,河邊還開了一溜七八家小店,有賣稻草紮肉的,有賣芝麻湯圓的,有賣灌蛋的,有賣魚丸的——
沈樂買了一碗芝麻湯圓,坐下來慢慢吃。一顆顆車厘子大小的芝麻湯圓,雪白光潤,柔軟渾圓,在湯碗裡上下沉浮。
輕輕咬一口,濃黑色的芝麻糊直流到勺子裡,香味撲鼻,吃到嘴裡甜香滿口,讓人恨不得連碗帶勺子全部舔乾淨——
顯而易見,每個湯圓都是手包的,糯米皮也好,黑洋酥內餡也好,沒有半點偷工減料。
決定了,以後要吃湯圓,就到這家來吃了!什麼思念湯圓,什麼龍鳳湯圓,完全及不上這家店的一根小手指!
沈樂溜溜達達,沿著南華街慢慢走過去。拿小碟子托著稻草紮肉,手拎著稻草仰頭去咬;
站在人群裡,看老板娘把雞蛋敲進茶杯當中,用長長的筷子在雞蛋裡塞進肉餡,再把這顆蛋倒進骨湯煮熟。
湯鍋邊上圍了一圈人,七八個手機在跟拍,如果不是怕蒸汽燙到,幾乎要懟到雞蛋上麵。等那顆蛋滾熟,輕巧舀起,倒進紙杯:
“給!”
沈樂:“……其實味道也不見得多麼超凡脫俗的好,隻不過,這個手藝確實值得一看……”
夜幕降臨,整條街上流光溢彩。走過小吃一條街,沒幾步,前麵就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循聲一看,盧員外正坐在他那家銀飾店門口,有模有樣地表演打銀戒指。
見到沈樂,他很是驚喜地點點頭,又扭過頭去招呼客戶:
“美女要挑一個嗎?這裡可以免費打名字,打日期,常見文字都能打!”
“給我來一個!我要打‘渣男滾遠點,再也不要來’!”
“啊這……您稍等,有幾個字,我們這裡沒有模具,給你手動鏨刻可以嗎?”
沈樂搖搖頭,緩步向前走去。整個南華街,連同兩側的幾個巷子,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旅遊街;
或者說,珠溪鎮本來就是一個古鎮,隻不過以前半死不活,官方想要打造旅遊產業,卻一直沒有打造成功。這會兒,卻不知為啥,一下子紅了起來:
賣銀飾的賣銀飾,賣古法油紙傘的賣油紙傘,賣皮具的賣皮具,賣醬菜的賣醬菜——那個醬菜店上,居然還懸了個牌子叫“寶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