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長安!
沈樂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飛揚的樓閣,根本舍不得眨眼睛。他回來了!
他又回來了!
這身鐵甲,竟然當真舍得,讓他再看一次長安城!
“喂,呆站著乾嘛呢?”身體忽然被推了一個踉蹌。沈樂扭頭,就看見一張十分熟悉的,胡子拉碴的臉盯著他看。
那個曾經和他一起走過回紇道,和他肩並著肩烤火,鑽在一個帳篷裡睡覺,分吃同一張餅子的老兵,對他齜牙一笑:
“走啊!吃席去!”
“吃席?”沈樂怔怔,還沒從場景轉換的衝擊當中回過神來,口水已經開始大量分泌。有席可吃?
什麼席?
大宴?小酒?是什麼人家請客,王爺還是國公,或者其他勳貴世家?
燒尾宴的話,好像現在不是開進士科的季節,至於有哪位高官或者宰相晉升,那就不在他的消息範圍了……
總之,有得吃總是好的。沈樂晃晃悠悠,翻身上馬,跟在隊伍裡麵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豎起耳朵聽。聽了一會兒,終於弄明白今天是去乾哪家吃飯:
請客的人倒也是個名將,嗯,那個時代的名將,姓李名晟,擔任神策軍兵馬使。
據說是五姓七望之一,隴西李氏的成員,與皇族同源。有消息說,他有可能升遷為神策軍節度使,目前是禁軍直屬將領,負責一部分皇城防衛……
而他們這批安西過來的使者,算是功臣,又算是皇帝點名表揚、朝廷上下敬重的人,目前炙手可熱。
自從麵聖以後,今天這家請,明天那家請,總之,就經常在各個世家大族,朝廷重臣的府邸轉來轉去……
以上都是沈樂剛剛聽來的。所有內容當中,能和沈樂知識儲備對得上的,就隻有兩點:
第一,五姓七望,唐代頂級世家。至於這位李晟,是隴西李氏的嫡支還是庶支,是不是他們家最顯赫的人物,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第二,這位在神策軍裡乾活。神策軍,是唐代禁軍之一,印象中名聲不是很好(師姐打劍三的吐槽)……
他連現在走到了哪裡都不清楚,必須在心裡默背長安坊市地圖,一個一個數過去,猜測現在是在哪個坊。
可憐他第一次被踢出長安城的記憶之後,確實背過坊市地圖,但背的是通用版本——也就是開元二十九年的坊市地圖。
現在是建中二年,當中差了足足40年,彆說現在這些坊市改了什麼名,他連這些坊市到底有沒有合並、拆分,多了哪些豪宅寺廟都不知道……
跟在隊伍裡走來走去,繞來繞去,繞了大概三分之一個長安城,終於走到一家大宅。丈許高的坊牆上,朱漆大門筆直敞開,門口賓客川流不息。沈樂在心中默默點頭:
果然和書上記載的一樣,絕大部分長安裡坊,都是統一設置坊門,有專人值守、負責啟閉。
長安一百多個裡坊,就像一百多個小型的碉堡,哪怕城牆失守,民眾也能依托坊牆節節抵抗,直到最後一刻……
奈何,當這座都城被君主放棄,當它的統治者帶領文武百官首先跑掉,被留下的老百姓,又有什麼理由抵抗?
這座城市,最終還是毫不設防地敞開,被掠奪,被屠殺,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儘公卿骨……
沈樂勉強把思路拽了回來,繼續觀察麵前的建築。嗯,隻有一等一的達官貴人,比如王公,公主,比如宰相什麼的,能夠擁有【在坊牆上】直接開門的待遇;
這種待遇,可以理解為主人能夠不受裡坊定時啟閉的限製,也可以理解為,主人有足夠強的防衛力量,能夠承擔自己這一麵的防衛職責。
就像他們這裡,主人是五姓七望之一,是神策軍將領之一,總不見得連自己的宅邸都護不住……
他跟在隊伍裡向主人作揖、問候,被引過一段長長的廊道,安置在側廳。這一次宴席,他們似乎並不是主客,沈樂也並不在乎這個,探頭探腦,隻往主座方向看:
活的《韓熙載夜宴圖》啊!
有主人在坐榻上端然跪坐,有客人歪在憑幾上,有貴賓盤膝坐在椅子上;
有女伎撫琴吹簫,有胡姬旋舞,有嬌美可愛的侍女端酒上菜,在貴客身邊打扇……
記下來!
記下來!一定要記下來!
看到一半,肩膀又被推了一下。沈樂略略回過神來,順著人流落座,左看右看,都覺得身邊的同袍有點惱怒之色。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聲問:
“怎麼啦?”
“主人家把我們當蠻夷嗎?!”右手邊,一個北庭都護府過來的軍官盤起腿又放下,放下腿又盤起,怎麼也沒法在椅子上坐舒服了。
停一停,壓低聲音,繼續抱怨:
“我們是隴西良家子!是漢人!我們從小也讀書學禮的!憑什麼他們上坐榻,給我們坐胡床!”
啊這……沈樂已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兩條腿舒舒服服地往下一垂,隻恨靠背的弧度不夠舒服,沒有迭代到明代圈椅的形狀。
環顧一圈,看到出身西域的同袍們都坐得很舒服,出身中原的都有點憤憤之色,這才後知後覺:
懂了,那個時代,士大夫們還是以跪坐為主,隻有大頭兵啊、蕃人啊啥的,才不習慣端然跪坐,更多地坐在胡床、馬紮上麵。
而正式宴席上的儀態,很大程度上,被用於區分一個人的出身,甚至當成“是不是上等人”的標誌……
即便如此,沈樂也不會為了顯示自己受到過良好教育,擁有完美儀態,就把垂腿坐改成跪坐。
他一聲不吭,淡定端坐,倒是眾人之首,小郭將軍壓低嗓子,輕輕咳了一聲。宛如一陣寒風吹過,那些麵帶惱怒的同袍一個一個安靜坐好,收斂了一切神色。
須臾,堂上絲竹細細,舞女飛旋,仆役如流水一樣開始上菜:
“同心生結脯一品!”
“二十四氣餛飩一品!”
“金銀夾花平截一品!”
“水晶龍鳳糕一品……”
沈樂幾乎要吹起口哨來。宴席上琳琅滿目,香氣撲鼻,每一品菜肴,都是對視覺、嗅覺和味覺的多重衝擊:
同心生結脯,是色澤豔紅的風乾肉脯,這個不稀奇,稀奇的是肉脯打成同心結式樣——這個真的考驗廚師的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