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背著雙肩包,一手伸進包裡攥著瓶子,用心感受瓶子的跳動。剛才在車上的時候,那個邢窯白瓷瓶安安靜靜,動都不動;
他雙腳一落地,瓶子就跳了一跳,仿佛忽然醒過來一樣;
隨著他一步步往上走,一步步踏上山崗,瓷瓶越來越激動,在沈樂手裡拚命旋轉、拚命往上跳,簡直要掙脫他的束縛。
等沈樂走到高崗頂上,瓶子的掙紮已經到了頂點。他彎腰放下瓷瓶,就看見瓶子一旋、一磨,頂著地麵,拚命往下鑽:
“好了好了,我帶你下去。”沈樂一把抄起瓶子,往地麵上盤膝坐定。頭頂嗡嗡嗡嗡,一個玩具級彆的小無人機飛了下來,在他麵前繞個圈子:
“周圍沒有異常!”
沈樂向無人機點點頭,慢慢沉入山崗下方。一米,兩米,三米,五米……身邊大地緩緩響應他的召喚,包容著他,承托著他,沉下去十來米,身邊忽然一卡:
“咦?到了嗎?”
沈樂在地底展開精神力。到了這個深度,身邊土壤給他的感覺,就不再是柔軟而厚重,反而像是硌了他一下。
他把精神力放得格外細膩,一點一點,小心“撫摸”。很快,就感覺到了,這個“硌了他一下”的是什麼東西:
是被人夯實過的土層。是殘存的木柱樁孔。是被淘洗剩下的卵石,破碎貝殼,大小石子。
是用石頭和渣土鋪設出來的路麵,是一筐筐傾倒的灰燼,更是亂七八糟的垃圾……
確切地說,讓他有“被阻隔”感覺的,是流水與淤泥形成的大地之間,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由人類活動形成的土層。
“文化層……”
沈樂輕輕呢喃。文化層和淤沙層不同,它並不會毫無保留地、完全響應沈樂的呼喚,它有自己的脾氣,有自己的特性。
沈樂必須耐心與它溝通,才能讓它為自己讓開一條路,指引自己到想找到地方……
呃……
不等沈樂探查完畢,邢窯瓷瓶一躍而出,筆直衝向左後方。沈樂趕緊把它一把拽住,立刻感覺到了無數細細碎碎的光點,四麵八方,撲向瓷瓶。
而那個左後方,就是瓷瓶想要衝過去的方向,光點尤其密集:
瓷窯!
發現瓷窯了!
沈樂高興地給自己點了個讚。他催動熱流,努力和大地溝通,一點一點轉向、前進。
等身邊光點密密麻麻,從四麵八方勻稱撲來,他稍微展開一點精神力,就看見了他想找的東西:
雖然已經倒塌,破碎,但是,他仍然看見了被格外耐心揀選,淘洗,塑形,燒造的耐火磚;
看見了一片又一片已經燒製完成,又被砸碎的匣缽;
看見了青色,黃色,白色,各種釉色的瓷片,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
甚至,看見了一件件已經燒造完成,連著匣缽一起,沉睡在地下的瓷器……
“找到了!!!”
沈樂由衷地高興了一下。接下來,就是安靜地坐在地底,展開精神力,感受這座瓷窯和這些瓷器:
已經發掘過,已經帶走很大一部分重要文物的瓷窯,讓沈樂抓一堆瓷片研究,就看出到底是哪個年代的窯址,他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在已經知道答案,上麵的碑文寫得清清楚楚的情況下,記住它們的氣息,拿來仔細比對,大概還是可以的……
至於要坐多久?
看瓷瓶那個不斷旋轉,不斷跳躍,拚命吸收光點的樣子,沈樂就知道,不等它吸收完,大概是沒法離開了……
他沉入冥想當中,用精神力的絲線,一塊一塊撫摸窯裡的耐火磚,一個一個撫摸匣缽,一寸一寸撫摸那些或完整,或碎裂的瓷器。
感受著上麵的人間煙火氣息,感受著它從興盛到荒廢,最後沉在土壤下麵,慢慢睡著,慢慢經過幾百年、上千年的歲月……
精神力掠過那一塊塊耐火磚,仿佛就看到了窯工小心翼翼地淘洗瓷土,塑形,上釉,燒造,封住窯門以後,在外麵屏息等待,所有的希望和忐忑,全部凝結在窯裡的瓷器上;
精神力再掠過那些瓷片,似乎又能看到窯工粗糙的大手捧起瓷瓶,左看右看,最後長歎一聲,猛然往地下砸去,摔成碎片……
燒製瓷器,成功率並不算高。特彆是燒大件,燒形狀特異的器皿,或者想要特殊的釉色之類——
沈樂看過記載,曾經有瓷窯奉命燒製龍缸,連續上百次都沒有燒成,管著他們的官府逼勒甚急。
窯工絕望之下,縱身撲進火門,以身殉窯。然後,這口龍缸才成功燒成,而那位窯工被奉為風火仙師,專門立祠,年年祭祀……
當然,普通民窯,一般不會玩這種一窯窮,一窯富,一窯披麻布的心跳把戲。即便如此,燒造的成功率,依然值得每個窯工求神拜佛。
沈樂默默感受著瓷窯裡激蕩的、凝固的希望、焦急、擔憂、悲喜,直到周圍光點從一條銀河變成一群螢火蟲,再從螢火蟲變成光汙染環境的星子,這才抄起瓷瓶慢慢浮出地麵。
在天光下一看,這個小小的邢窯白瓷瓶,已經大變了樣子:
表麵的釉質越發光潤豐厚,之前看著隻有薄薄的一層,現在感覺至少加厚一倍。
釉質當中的冰裂紋,細細密密,像是憑空長出了許多,略微轉動,圍繞著冰裂紋的光暈,居然有一種五彩斑斕的味道。
最神奇的是,以前吃飽了就隻會躺倒,等著沈樂帶它去下一站的瓷瓶,這一次,居然蹦蹦跳跳,而且主動開始溝通:
【那邊那邊!帶我去!還有!】
等等,現在已經發現的瓷窯,我都帶你走過一遍了呀,這已經是最後一個了。
你說那邊還有,難道是新的,沒有被發掘出來的窯址?
我是應該直接過去,還是召喚考古隊?
最重要的是,我這樣潛入地下——
會造成地下物品移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