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監牢。
大門敞開,兩個小吏笑嗬嗬的帶著一位文士走了出來。
這文士正是劉炫,此刻的他,跟過去的區彆極大,過去的他,眼神桀驁,總是無視他人,高高在上,而如今,傲骨雖然不曾丟棄,眼神卻變得清澈,麵相忽然就沒有之前那麼的刻薄了。
獄小史將劉炫送到了門口,這才停下了腳步,笑著說道:“劉君,吾等就送到這裡了,多保重!”
劉炫慎重的朝著兩人行了禮,“多謝二位!這些年裡,多虧了兩位的照顧....”
“不敢,不敢。”
“劉君幫助我們教化眾人有功,您在牢中為他們講學,為他們解決心中困惑,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各地,朝中的路公親自下令嘉獎,還召集眾人,商談教正之事,我們也算是露了臉,都是因為您啊。”
小吏的態度極為恭敬。
劉炫這些年裡,改過的態度極好,不隻是如此,他還多次給獄友們講學,用經典來解決他們所遇到的諸多問題,教他們讀寫,差點就將牢房給變成學府了,這件事一度引起了轟動,被上奏到了朝中。
有人覺得這很不妥,這些都是惡人,豈能給惡人教讀寫?這不是培養禍患嗎?這些人是不可能改變的,本性難移!
但是也有大臣覺得這很好,懲罰是一回事,但是能改過自新也是很重要的,這些人遲早是要出來的,又不是十惡不赦之人,讓他們改過,往後不再犯錯不是很好嗎?
且不提這件事的爭議如何,反正劉炫的名聲是變得越來越大了。
包括他先前偽造書籍的事情,被傳出去之後,也是引得眾人震驚。
雖然說這個時代一直都有偽造古籍的傳統,但是像劉炫這樣一口氣偽造那麼多,而且編的像模像樣,讓博士都看不出來的人,那基本上找不出來。
劉炫跟兩人告彆,而後大步的離開。
走出牢房的那一刻,他的臉色都是極為坦然,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光伯!!”
有人大聲喊出了他的字。
劉炫抬起頭來,看到有一人站在對麵,那人的年紀跟劉炫差不多,相貌堂堂,個頭更高一些。
那人此時頗為激動,趕忙走上前來,拉住了劉炫的手。
劉炫看到老友,臉色終於有了變化,擦去了眼淚。
站在他麵前的人,喚作劉焯。
他們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一起讀書,先後跟著幾位大家學了很多年,是最親密的朋友。
這兩人都非常的聰慧,能一目十行,劉炫能能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口誦,目數,耳聽,五事同舉,劉焯也不差,任何書籍,隻要看了一遍就不會忘,駁的老師都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但是,兩人的性格又都有些問題,劉炫的問題是輕浮高傲,他輕視天下人,總覺得自己是最厲害的,而劉焯要務實一些,沒那麼多心思,但是有點趨炎附勢....又愛錢。
兩位故友相見,有著許多話要說,劉焯讓劉炫上了馬車,而後迅速離開了這裡。
“你在裡頭不曾吃苦吧?”
“唉,我當初就給你說了,勿要覺得朝中無人,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
劉炫下意識想要辯解一下,卻又搖頭苦笑,“你說的對,確實如此。”
劉焯一愣,這位損友平日裡最喜歡與他拌嘴,怎麼這次進去之後變化這麼大,竟然都不跟自己頂嘴了?
他狐疑的看著老友,又感慨道:“看來你真吃了不少苦頭啊。”
“你送到我身邊的那些人,我能幫的都幫了....他們...是你...”
“獄友。”
“哦....”
劉焯對裡頭的生活很是好奇,不斷發問,劉炫也不生氣,問什麼就說什麼。
兩人就這麼一路來到了一處客棧,劉焯準備好了房間,劉炫洗漱更衣,劉焯召集了些當地的儒生,來給他設宴。
宴會還是頗為熱鬨的,劉炫和劉焯兩人的名聲在年輕一代裡很大,幾乎就是年輕一代儒生裡的帶頭人了,便是那些年長的大儒,也沒有幾個不給他們顏麵的,畢竟這倆貨是真的有學問。
要是不給麵子,被他倆抓著一頓批,真的就還不了口。
劉炫被邀請到了上位,好友就坐在一旁,許多年輕的儒生們坐在周圍,大家一同吃著葡萄酒,也不談論牢獄的事情,就隻是談論風花雪夜,作詩吟唱,再說一說美人。
劉炫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劉焯看了看眾人,笑著問道:“我聽聞你還得到了廟堂的獎賞,說什麼教化有功?你莫不是還給那些黔首講了學嗎?”
他這麼一問,眾人頓時發笑。
畢竟經學那可是高大上的事情,跟黔首是不能沾邊的。
劉炫卻認真的回答道:“是講了經學。”
眾人隻覺得他是在說笑,於是就笑得更加大聲了。
劉焯卻聽出了些不對,他好奇的問道:“都講了什麼呢?”
劉炫拿起了麵前的酒盞,一飲而儘。
而後,他的眼神變得格外明亮,他看向了周圍的眾人,神色一下就變得不同了。
“我給他們講述了這些年裡世道之所以混亂的原因。”
“自後漢以來,經學走向了錯誤的方向。”
“早年的經學,都是為了治世,從後漢之後,經學開始談鬼神,談占卜,談玄而又玄的東西,做學問的人不再著力去解決問題,隻是一味去鑽研書籍裡的道理,反複的琢磨,弄得越複雜越好,越高深莫測越好,一個字弄出幾十個意思來,就是與身邊的事情沒有任何的關係,更不能作為治國之所用。”
“經學出現,是為了輔佐君王,治理天下,怎麼治理呢?諸多聖賢書籍,皆給出了自己的解釋,對不同的問題,皆給出了不同的回答,但是這數百年裡,經學在做什麼呢?”
“高高在上,誇誇其談,不敢麵對當下所遇到的問題,卻隻能去辯論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跟釋教辯論,跟道教辯論,吾等怎麼就淪落到跟鬼神之流辯論的地步了?”
左右的眾人,目瞪口呆。
唯獨劉焯,此刻陷入了沉思。
劉炫繼續說道:“治經是為治天下,非其他,天下為實,經學為實,這次出來之後,我不準備再去考官了,我準備回自己的老家,著書教人,刪改這些年的書籍,批判那些空洞不實的東西,推崇那些真正有用的東西,再將這些有用的東西寫出來,教給更多的人,從而改變經學的風氣!”
“北方的大儒,隻知道談論鬼神,南邊的大儒,隻知道寫女人詩....我非要改變這個局麵!”
劉炫所說的東西有些太大了,這些同齡的儒生們是似懂非懂,他們大概明白劉炫想要做什麼,可又不知道他具體能怎麼做,此刻隻是呆滯,茫然。
唯有劉焯,此刻打斷了故友。
“你怎麼能說這些年裡的經學都是不實的呢?這百餘年裡,出現了那麼多的經學大家,並非都是不實之徒,他們也曾提出過很多的治理辦法,可是,他們的主張都得不到重用,無人問津,最後落寞,反而是那些不實的東西,得到提拔,成為顯學,這怎麼能怪在治經者的頭上呢?”
“治經是為了治天下,但是治經若是沒有治天下的機會,那又如何?”
劉炫即刻辯解:“我朝之所以能平定天下,完成大一統,就是因為實,當初的偽周虛授田,我們實授田,偽齊虛有法度,我們實有法度。”
“當下朝中,上下皆是能臣,無有虛浮者,這不正是以經學治天下的機會嗎?”
劉焯再次提出異議。
“你以為這些年的經學不再涉及治理,空談鬼神,可縱觀以往,沒有經學是直接參與實事的,都是作為引證,作為引用,自秦漢之後,沒有聽說過直接用經學的內容來治天下的,你又如何能將經學的內容直接用於實?若是不能直接用,豈不是還是空物嗎?”
“非也,經學在於心,經正則心正,所學的經學不隻是能引用,還得恪守,這便是務實了,我所作所為皆是實.....”
兩人的辯論漸漸開始上難度,兩人說到最後,兩邊的儒生都有些分不清什麼虛什麼實的,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