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靈是什麼?是輪迴不斷的悲劇麼?還是一段難以撫平的哀傷呢?又或許是一段被喚醒的痛苦記憶?是封存在固定時間內的情感,還是早已斑駁無存的相片?死去很久的東西,有時會感覺到比活著更真實,它們不肯離去,始終在不斷徘徊。
正因它牽涉的課題過於龐大,並將延伸出更多的未知,幾乎沒有答案,至少就現在而言。
起初縈繞在耳旁的嘈雜,例如問這是什麼,還有那是什麼鬼叫聲等等,隨著排山倒海般的低吟壓來,讓每個人都停止了交頭接耳。眾人能夠感覺到,不出兩分鐘後,一切謎題必昭然若揭,不論想不想知道,都會暴露在眼前這口,闊度為五米上下的幽暗石窟深處。
驚慌失措的人群亂行在四周,恐懼、猶豫以及歇斯底裡這幾種常見表情,浮現在他們臉上。隻不過,地根深處那熠熠生輝的鑽石仍在刺激著欲念,以至於沒人將雷鳥往地上一擲,大喊一聲老子不玩了徑自離去。既然已被卷入事件漩渦中來,無非將麵對兩種結果,要麼戰勝要麼潰敗。每個初曆亂戰之人都會盤算,萬一局勢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糟呢?萬一倒黴的會是彆人呢?若自己頭腦發熱選擇退走,彆人卻支撐了下來,自己哪還有臉麵再回來參與剽掠呢?正因各種念頭在這一刻全麵爆發,人們雖在步步後退,卻沒有因此發生潰敗。
隨著他們退到下來的石盤窄道,偌大的空穴前隻剩下了我獨自一人。
很快,地穴深處的低吟被幾聲獠吼所打斷,烏鴉般的影子開始浮現在各條地穴的山石之間,工作幫的人為之一凜,紛紛端穩了手中的步槍。久而久之羅莎辯出那是自己曾在隧道內聽過的熟悉聲調,便來到跟前張望,哆嗦地問是不是那群中世紀打扮的老婦在發威。
我無言地點點頭,掃了她一眼。相比其他人,羅莎可能是最勇敢的一個,畢竟此女同樣是有線台的當家花旦,工作幫的現場老板,這類人有著極強的應變和處理公關危機的能力。
“哪怕你感到再害怕,也儘量彆表現在臉上。”我暗暗握緊她的手,低語道:“如果你顯露出半點畏懼,人心一下子就散了。胡子叔他們失了主心骨,已成驚弓之鳥。三個月前,我與你們一樣,也曾戰栗,恐懼得想要轉身奔逃,但最終仍舊堅持了下來。”
“當時又是哪種情況?還能比現在更糟嗎?”她竭力按捺下恐懼,顫聲發問。
這是個好問題,我卻不知該如何作答。陰蜮大戰時的情景曆曆在目,無數的暗世界菁英倒在血泊之中,死後甚至連體麵的葬禮也沒有,就被人付之一炬燒了個透徹。相比之下,那時的人們被斷了退路,隻能選擇背水一戰。而現今局麵,遠比那時有利許多,進可攻退可守,擋不住做鳥獸散。我相信工作幫即便再孱弱,在爭取生存權時肯定跑得比野兔要快。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徘徊在地穴各處的怪叫,究竟是什麼?又是怎麼來的?
這種低吟聲整齊劃一,發音模糊不清,感覺像人路過教堂,伴隨著鐘聲所響起的集體吟唱,顯得既肅穆又渾厚。不久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它們並不是打地穴深處透過來,而源自眼前各條洞壁的山石背麵。隨著第一片土渣被震碎落地,更多的砂土像決堤的洪流傾覆下來,十多秒後,幽暗石窟的各段已被衝了個稀裡嘩啦。而我們四周架起的鏡燈強光,開始以肉眼能觀察到的速度黯淡下來,光線逐漸化為氣霧般的流質,被這段漆黑甬道一點點抽走。
“設置障礙物,動作要快。我曾采訪過嚎鷹的504團,咱們不論想乾什麼,必要的防禦措施都不可少,他們在預演時就是那麼做的。”羅莎衝眾人揮揮手,大叫起來:“反正我既不會逃也不會去喊人幫忙,無主之財乾嘛不要?當黑楓鎮的人知道時,咱們早溜了。”
多年後,我跟隨林銳走進了霍普金斯的101空中突擊師的訓練場,也見到了同樣的一幕,隻不過人家是在反恐演習,並不是陸戰主打戲。但羅莎一通嚷嚷,仍是起到了效應,有線台的人開始上前搬動各種箱子雜物,全部壘高堆砌在石窟前,同時做起了分揀。
比起普通鎮民,工作幫體現出一定的組織能動性,畢竟他們講究的是論資排輩。羅莎在這二十五人裡是個小主管,其餘的大咖是資深的現場指導,然後是錄製師、音效師、燈光師等等,最末的是小助理。起到作用的是羅莎後麵的這段話,她所考量的是人數優勢,除卻我們仍有二十餘人在其他石穴,合計下來有將近六十名。而所謂六翼地邪不過兩隻,每人吐一口痰也能淹死它們,總之贏麵是很大的。她已做出表態,那麼群眾也得在去留中做抉擇。
人們很快在石窟前擺出個魚鱗陣,將雜物壘高到腰部以上,預留的空隙便於穿插和換位。隨後將人員進行分組。有射擊經驗的人負責點射,不懂打槍但有臂力的負責擲雷,什麼都乾不了的進行分揀和填彈,總之每人都專注一件事。當完成這些,羅莎抓起步話機,打算與魂鐮等人進行對接,想要搞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胡子叔有豐富的野營經驗,最高戰績曾打死過野豬,所以被分配在狙位。彈藥品種不必我介紹,日間組配槍彈的就是他們。我問他要是參與剽掠這件事被迪姐得知該怎辦?她會不會因手下受轄有線台而氣惱呢?胡子叔卻答破壞規矩的首先是她,再說迪姐本也樂在其中。
時隔不久,尤比西奧的聲音響起,他們還在石穴深處,距離我們三百米不到。起因是有人瞧見那些絕品生鑽起了異心,拿槍托亂砸,企圖打破琥珀般的壁壘,因此才著了彆人的道。至於號角般的低吟他也聞聽了,但也不知那是什麼,目前出事的是喪婦守備的第三支點。
“應該與土下之鬼無關,而是其他東西,”當得知工作幫全跑來了第二支點,他不僅有些欣喜,說:“這樣也好,在核實狀況清楚前,先將第二支點控製起來,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我正待將Kr失控竄走之事說與他知道時,步話機已被羅莎奪走,她急衝衝地問琥珀般的壁壘有否砸開,當獲悉仍未破土,這才安下心來,走到人堆前將情況描述了一遍。
“一切都沒變,琥珀砸了道口子,生鑽也仍在,他們拍了照片回傳給我,”她舉著手機,將壁壘畫麵給眾人一一過目,現場群情激奮,掌聲雷動。羅莎朝我和胡子叔努努嘴,道:“你,還有你,都跟我來,咱們先去看看石窟那頭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
“那樣做太危險,探路靠這個。”憑借以往經驗,我製止她的冒進,舉起手中玻璃泡。
我讓羅莎背過身去,掄圓胳臂擲出雷鳥,玻璃泡砸中洞壁頂端,迸發出足以亮瞎眼的光芒。借著壓縮氣體在空中燃燒下,我終於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這些黝黑山石的深處,儼然是個墓穴,岩壁上被鑿出的壁龕裡,是密密麻麻排列著整齊的乾屍,所有的木乃伊都用麻布和樹皮包裹了起來。一股刺鼻的鹹味直衝腦門,讓我頭暈目眩。
這些壁龕造得很不規整,如同亂七八糟的蜂巢,既有側倒的也有傾斜的,活像一個斷垣殘壁的地震現場。高度脫水的屍骸們雙手交錯攏在胸前,緊緊握著一把兩麵都有斧刃的兵器。它們形似骷髏但不乾癟,身上存在明顯的解剖痕跡,內臟是肯定被掏空了,但卻唯獨留下了眼珠,它們不腐不爛,以至於造成每具乾屍都怒目圓睜,由上至下地俯視著腳下走過的我們。隻不過,它們被無計其數的蛛網遮擋,彷佛蓋著好幾層被單,隻能瞧出大概輪廓,卻不真切。
羅莎哪見過這種架勢,她哀嚎一聲,被驚到差點背過氣去,腳步開始打飄。
“將手上的玻璃泡擲出去,就像剛才你要求我做的那樣!”我一把挽住羅莎纖細腰肢,把住她手腕,將手中之物拋擲出去,再度將石窟照得一片雪亮。這個女人不能嚇癱在地,她是背後觀戰之人的表率,隻要她仍矗立原地,工作幫人心就不會散。而我過於年輕,胡子叔又是個副手,都是人微言輕之輩,想要穩住第二支點,就得豎立此女的領導地位。
羅莎是何等聰明,她立即明白我正話反說的用意,同時在白光下見到那些東西隻是死物,很快便穩定了情緒。工作幫見我們依舊矗立在洞岩前,氣不喘心不跳,完全沒出現頭腦中遐想的,那種被撕碎血淋淋的場麵,不由停止了騷動,逐漸回到原位。
我示意羅莎留在原地,邀胡子叔同行,探險這種事,必須得有人看顧後背以防不測。走得近了,我伸手撥開掛簾般的蛛網,見壁龕果然是無序混亂的模樣,似乎存在一股力,將原本分置妥當的墓穴扭曲在一起,顯得極度詭異與刺眼。
這些乾屍四肢顯得纖細且修長,頭戴各種粗大羽毛編織的飾物,胸前覆蓋輕甲,由一種玉石般的材質所打造。骷髏們肩披朽爛的土紅鬥篷,陳年黴斑發硬並打卷,腳踝處捆綁著長鬃脛環。遺容已無法分辨,隻因它們被塗著稠厚樹脂,以至於裸露的肢體皆烏黑發亮。在這些軀乾上,畫著不少繁瑣圖案,既像是種紋身又像油彩,手握的武器除了雙麵開刃的斧子外,還有鏟子狀的怪槍和寶劍,大多是不超過半米的短兵刃,掩藏在光線難以照透的岩壁深處。
乾屍的脖頸、手指以及臂環各處,紛紛戴著黃金白銀等材質的飾品,並鑲嵌著許多寶石,其中不乏就有攝像頭拍到的生鑽。這亦表明,這些骨骸身份尊貴,不是王侯也是一方酋長,死後得到了較為隆重的安葬。胡子叔忍不住探手想摸,被我一把擰住腕子。
“你是擔心它們會突然跳起來咬你屁股麼?”他尷尬地笑笑,道:“我隻想靠近些看看。”
“會不會突然活過來不好說,但隨便觸碰肯定不妥,可這些東西又是哪來的?”我鬆開他的手,回想前不久迪姐沉眠時,曾說自己見到山石間有朽爛的手骨,難道指的就是它們?
衝羽冠的外形,這些乾屍有些像印第安人,但部落出征時佩戴的胸甲,不是這種發綠石條,而是亞麻和柳木混織而成的板甲,專用於防弓射。它們擺在此地的年代已十分久遠,早期北美的遊牧部落非常落後,他們不懂冶金和鍛造,矛頭和箭鏃都采用石片,甚至還有用整段磨平的花梨木當手錘。後來清教徒們登岸並建立聚落,印第安人與之交易後才有了改觀。他們的學習能力叫人驚歎,很快便熟練掌握了騎馬和射擊,刀刃也開始換成了生鐵。
“我也說不上什麼,Dxe在這方麵可能比我懂得要多。”胡子叔也感覺木乃伊們很特彆,思索片刻後一拍大腿,看向不遠處的人群,說:“佐治亞的事,何不問問佐治亞人呢?”
一個文弱男在羅莎的慫恿下,戰戰兢兢走到我倆身邊,據說此人在參加電視網工作前是修曆史的。不過麵對眼前這幾十具乾屍,他感到既害怕又嫌棄,推說氣味太難聞不願靠近。短短幾秒過後,他注意到骷髏佩戴的華貴首飾,一把推開胡子叔上前端詳。
“這不是北美印第安人,通常羽冠由各種顏色裝綴而成,紅羽代表鳳凰,白羽代表水鷺,黑羽代表智慧,綠或藍是祭司或新婚之人,但就是沒見過紫色鳥羽。紫這種顏色是人類後天發明,用海洋生物膽汁做成的染料,鳥類中十分罕見。而羽冠大多由亞麻編織,具有工藝觀賞性,不會塑造出獸頭或形態,這些乾屍更像是印加人或阿茲特克人的猛虎戰士。”
“黑風隧道在最早開鑿前,曾是一處印第安人的祖墓,可按地方誌記載過來的,他們被遷移到了河的對岸,不可能會留在此地。而且佩戴著這麼華貴的重寶,怎還能保存到現在?按理說早在那時就被人扒了。”見我倆聽得連連咋舌,他指著兵刃繼續說:“而這部分就更古怪了,出現在影視劇裡的印第安人,大多揮舞著手斧,那是他們需要跋山涉水,既當成武器也拿來當開山工具。可這些物件,不具任何實用性,更像是一種殉葬品。”
“重寶?你是說這些木乃伊身上佩戴著飾物麼?”工作幫眾人聞聽這個字眼,個個目露綠光,卷袖束衣,大有上前狂撈一把的打算。而牙套妹之流的小助理趁機攛掇,說也許魂鐮傳回的照片是假的,實際他們早就敲破壁壘進去大肆剽掠,卻讓我等留在此地替他們看家護院,此刻不動手更待何時雲雲。眾人被她們幾個一鼓噪,紛紛丟下槍械手雷。
偏在此時,步話機又響了,對麵說話含糊不清的人是誰不詳,但內容眾人卻聽得正切。他要求我等在四周石窟間檢索,倘若瞧見佩戴飾物的屍骸,立即放火燒了,現在已經辨明,鬨出動靜的元凶正是它們。話語還未說完,羅莎手中的對講機就被人奪走,一乾工作幫氣憤難當,七嘴八舌地嚷嚷,說彆人都在圖謀自己,我們卻要唯命是從,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這下子各種陰謀論和煽動性言語,如決堤般噴湧而出。次序已不可控,羅莎也彈壓不住,這些人直撲上來,瞬間擠開了我們三個。在財富麵前,任何屍鬼妖魂都不足懼,眾人很快用套索牽出一具具木乃伊,撕破樹皮和破麻,如同野獸般趴倒在地瘋搶起首飾來。
就這樣,我們逐漸被擠到了人流邊緣,最後再被阿蓋猛力一推,退回到石穴之中。我是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這群醜態畢露的人,哪怕再不濟,也是事業有成合家美滿,好過我這種社會底層許多倍,怎會這麼貪婪成性呢?我忽然覺得,各種欲念橫流下人與獸無異,它是如此荒誕,卻又在詮釋人性的最大真實。望著他們我不僅哈哈大笑,很快感覺胳臂一緊,低下頭去看,我注意到除了我和胡子叔外,現場還有一個神智清醒的人,那就是羅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