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對東南官場較為熟悉,”徐階的聲音繼續不急不緩,道:“就在昨日,臣已經命老家的一些關係,去調查當年的朱紈案……”
“當然,說是調查朱紈案,不過是以此為借口,暗中整頓吏治……”
“徐閣老他?”回過神來的張居正,此時滿是震驚的看向徐階。
他沒想到徐階竟然會自己主動站出來,向裕王殿下要求負責朱紈案。
這是要大義滅親?
雖然說那些士紳大族從根本上來說,不過是因為利益才支持徐階家族,算不得什麼親。
可背叛自己的利益集團,這在張居正看來,比大義滅親還要果決。
一看到情況不對,果斷的斷臂求生嗎?不僅如此,背叛自己的利益集團,等同於增敵!
徐閣老能在內閣之中跟嚴嵩分庭抗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背後那龐大的士紳家族在地方上,對他的各種支持。
內閣政令下達,地方上立刻就能執行。
現在,徐階要放棄這些士紳大族,並且與他們為敵,那接下來,他要麵對的就是無數士紳家族背後支持官員的彈劾。
這些官員,遍布朝野!
就算是他們這些嚴黨眼中的清流,其實內部也可以說是派係伶俐,利益不同。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要實現的抱負和理想,比如自己,再比如高拱。
而想要實現自己的目標,比如理想抱負,國策的施行,都需要登上內閣權力的頂峰,首輔!
但首輔的位置,又隻有一個。
想要往上爬,就隻能將彆人拉下去。
除了治國理念大家一致,能走到一起外,還有就是利益!
說句張居正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說承認的事實,那就是嚴黨眼中的清流,也就是他們這些人,其實也都有利益上的私心。
不過是相比於嚴黨,他們這些人,在乎的和想要的更多,愛護羽毛,珍惜名聲,錢財,這些都是他們所貪戀的身外之物。
不過他們行事,會更為穩妥,合法合理,說白了就是吃相沒有嚴黨那麼野蠻。
正如徐閣老家族盤踞在鬆江府一帶,坐擁田畝數量可以說是龐大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這些田產,是如何獲得的?
除了土地兼並,張居正想不到彆的。
但這些田產,徐閣老家族怕查嗎?不怕。
一來,朝廷不會這麼做。二來,全都是在規則之內,至少表麵上,完全符合大明律。
正如上次海瑞在東南定海縣查案一樣。那林家,都不過是定海縣地方上一個與徐家不知道偏遠了多少的士紳家族。
如果不是嚴黨從中作梗,對方手段上太過粗糙,恐怕海瑞也查不到什麼。
即使是皇上想要土地,也不是通過正規手段,而是逼迫徐閣老家族以及背後士紳大族妥協,不得不放棄一部分家族,以求自保。
如此,有樣學樣,徐閣老身後彙聚的那些真正的士紳豪族,手段會更高明。
不僅如此,卷入進來,彙聚於一起的家族會更多,更大。
這些家族,有的甚至比徐氏家族還要龐大,而大家之所以支持徐閣老,主要原因不過是因為利益方向一致而已。
否則,就算徐閣老再怎麼受寵,如果能力始終上不去,他在內閣也是鬥不過嚴嵩。
一旦這利益受損,甚至危及到各自的生存之時,那麼這些家族就會聯合起來。
一念之間,張居正已經想到了很多,甚至他已經看到了接下來群臣彈劾的場景了。
那時候,皇上還會保徐閣老嗎?
一時間,張居正看向這位年邁的‘老師’,眼神變得複雜無比。
高拱說的其實沒錯,徐閣老大勢已去,唯一安穩退下的方法就是彆人主持朱紈案,整頓吏治順帶著將整個東南官場,家族一刀切。
而徐閣老,在內閣慢慢隱退,頤養天年。
但徐閣老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一條鬥爭之路,這麼一來,就是將全部身家壓在裕王殿下身上了,他會成為另外一個嚴嵩。
“徐階!”回過神的高拱,看向徐階的眼神微沉,拳頭死死攥著。
而後,高拱又看向裕王。
徐階如此明顯的投誠,裕王會接嗎?
“嗯,”裕王略一沉吟後,突然展顏一笑,道:“那不知,東南官場,多久能肅清呢?”
裕王知道,徐階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並且,對此絲毫不意外,因為徐階彆無選擇,要麼背叛利益一方,要麼被自己舍去,自己手下不是沒有取代他的人。
裕王自然是要接受徐階投誠的,百姓家還說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徐階這種老謀深算之人,他用得非常順手,自然不會舍棄。
嗯,不是說高拱能力不足,而是相比於徐階來說,養氣功夫,和城府上還是不夠。
裕王,對自己的這些老師都很了解,尤其是高拱,脾氣太急了,性格火爆。
這樣的人,他容易把其他人推向彆處,得罪的人也太多,樹敵太多,自己的選擇就多。選擇太多,對他來說,是一種麻煩。
現在徐階懂得取舍,投誠。
他自然是要給一個機會的,父皇身邊有一個嚴嵩,自己身邊也想要一個‘嚴嵩’。
“回稟殿下,從證據收集,人員名單的羅列,以及確保東南官場不動蕩,可以平穩度過,臣以為……”徐階說著,略一思索,道:
“一年,一年時間,東南,乃至於與東南有利益往來的所有蠹蟲,都將肅清!”
“好!”聽到一年時間,就可以完成對吏治的整頓,裕王道了一聲好,而後又一沉吟,道:“不過,也不必全部趕儘殺絕。”
聽到裕王的話,徐階微微欠身,聽命的模樣。
“一些有能力的聰明人,可以繼續任用,隻需要把該交的…土地交了就可以……”
嗯,到了這個時候,裕王也懶得拐彎抹角,直接明擺著自己也要土地。
“是!”徐階沒彆的,服從!
“嗬,”見徐階如此,裕王輕笑一聲,壓了壓手,示意徐階坐下,“整頓吏治,就交由徐閣老去辦,我們負責東南以上……”
“景王負責其他地域,我們快,他們也必須要快。”說著,裕王看著幾人之間,氣氛似乎不對,尤其是高拱,那怨念他都感受到了。
“嗬,”輕笑一聲,裕王拿起茶盞輕抿了一口,看著眾人,道:“同朝為官,都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為了大明江山社稷。”
“以後的大明,會更好,大家可要齊心協力才是啊。”
聽到裕王這麼說,張居正跟趙貞吉,都看向徐、高二人。
一個剛剛向皇家投誠,背叛自己的利益集團,想要化身另一個‘嚴嵩’。
一個因為沒能上位,還提前暴露對他人的敵意,弄得不尷不尬。
隻能說,今天就像是這二人的落難日。
“殿下……”知道在提點自己二人的徐階和高拱趕緊看向裕王,拱手就說話,不過卻被裕王抬手打斷,道:
“我知道諸位都是我大明肱骨之臣,有自己的遠大抱負,和治國理念。”
“不過治國,最終還應該是父皇的意誌決定……並且父皇已經有了打算。”
“不知,皇上的打算是?”趙貞吉拱了拱手,問道。
嗯,他知道這個時候,該是自己站出來,把話頭往彆的地方牽引一下,翻篇了。
果然,隨著趙貞吉的話鋒轉向,大殿內的氣氛也跟著一鬆,徐階麵容微緩。
一邊的高拱,也是收斂情緒,朝著裕王看去。
雖然沒能鬥倒徐階,讓高拱很遺憾,不過既然事實已經如此,便繼續向前看吧。他總不能背叛裕王殿下吧?另謀他人吧?沒人了!
相比於徐階,他更不爽嚴嵩父子,自然也不能去效忠景王。
“屯兵興農的國策會在明年正式開始,”裕王起了話頭,然後道:“北邊軍需減少,東南大局穩定,募兵製所需足以維持。”
“而整頓吏治過後,財政也會恢複……”
“比方說,田賦、鹽稅、關稅等稅賦也都會正常的湧入國庫,畢竟蠹蟲沒了,然後國庫會逐漸充盈,大明也會越來越穩固……”
聽裕王這麼說,眾人都是微微點頭。
“接下來,就是土地改製變法!”裕王說著,看向張居正跟高拱,道:“接下來,就是太嶽和肅卿你們二人,一展抱負的時候了。”
尤其是對高拱,裕王笑著點點頭。
剛才算是對高拱的一點冷落了,自然應該適當的安撫給個甜棗一下,這道理裕王自然懂。
嗯?聽到裕王這麼說,果然高拱眼前一亮,而後跟張居正對視一眼,齊齊看向裕王。
“還記得桂萼寫的那份《任民考》嗎?”裕王看向眾人,在張居正和高拱逐漸恍然的神情中,微微點頭,道:“一條鞭法!”
“嘶!”聽到這個,高拱跟張居正都是微吸了一口氣,繼而臉上就是喜色浮現。
二人的治國理念和政見其實都是一致的。
而“一條鞭法”中,二人自然都是了解過的,此前他們也跟裕王說過,土地改製變法,桂萼提出的‘一條鞭法’可以重用。
雖然在張居正看來,一條鞭法還有改進,但這不妨礙他對此的推崇。
若是他對土地改製,也會采用的。
“哈哈哈,”這時,高拱突然笑出聲,拳頭攥著,高興道:“大明的土地,確實到了改製的時候了,好啊!”
一旁的徐階也是微微點頭。
此前,他擁有的土地最多,他代表的利益集團,土地更多,土地改製傷的也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