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趕早下到麥田裡,繼續昨天未完成的活計。他們要乘著朝露把小麥撒播進泥土裡,將濕未濕的土壤利於種子萌芽。
想想那女子,倒是個靈巧人兒,跟那外國畫兒一樣,難怪人家都說,那是個“洋女子”哩!真是又洋氣、又喜慶。要是跟了咱加林,倒是他高玉德家祖墳冒青煙了。難怪這小子要閃了巧珍跟人家好。
歸根結底,人家還是要回去的,做那白日夢乾啥?左等右等不見兒子回來,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老兩口商討到半夜,也沒個好的結果。既高興異常,又擔驚受怕。高興的是,兒子退回到這樣的田地,雖說又教上了書,名聲多少有些影響。以後說親,怕是沒有哪家的女子肯跟他了。而在這關鍵的時候,城裡女子能夠來看望他,足以證明,兒子是優秀的,也還了他的清白,洗刷掉攀高枝的罪名。擔憂的是,這女子再怎麼好,終究成不了他們的兒媳。即使能成為兒媳,也還未“過門”,怎麼能住在一搭哩?這咋說也是一件臊皮的事。
討論到這兒,老兩口都不說話了。老了老了,沒個正形,想啥哩!興許娃娃把女子送到學校,去附近的朋友家過夜了,回來還是有段距離。人家女子頭回來,人生地疏的,把人家一個人丟在那兒,也不合適。
折騰到深夜,扛不住瞌睡,才終於睡下。睡下了也睡不著,就那麼大睜著雙眼,盯著窯頂,等待黎明到來。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高加林還在呼呼大睡。他大半個晚上,腦袋一直處於半朦朧狀態,想了很多問題。至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跟他相比,亞萍反而睡得很安穩。這是二十多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她在她懷裡,均勻地呼吸,嘴角甚至淌下一灘可愛的涎水。她很感慨,原來,男人寬厚的胸膛,儘是如此的安全和溫暖,她都不曾做個夢,就到了天明。
她已經醒來。太陽灑下第一縷陽光,從窗戶射進這間不大的窯洞,她就清醒了過來。很徹底,心裡清亮亮的,沒有一絲雜念。窗戶上好看的窗花圖案映了進來,從牆上移到被褥上,再到地上,慢慢地遊走至窗邊。她的眼神隨著窗花的移動,又勾出了很多的思緒,剪紙是陝北的又一大特色。她想象不出,這個偉大的民族,怎麼會那麼心靈手巧。剪紙大部分出於農村,都是出自一些沒有上過學的婆姨女子,她們是名副其實的“文盲”,可她們的頭腦,怎麼產生的這些美好觀念。
她是真後悔沒有早點來到農村,多采采風,多了解,接近農民。她舍不得離開農村了,怎麼辦?接下來這個星期,他們就要舉家遷回南京。
高加林是君子,值得每個人愛。昨天晚上,那樣的誘惑,他都能抵製。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南京,六朝古都。她不知道,那裡,會不會遇著她的第二個高加林。
多情的姑娘在不可選擇的命運麵前,再次傷心地哭了。老天造人,卻不給人圓滿,總要留下些許遺憾,些許憂傷。“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鬼話,卻要遺傳幾千年。都是騙子。
她不忍心叫醒加林,她就想這樣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一輩子都不要起來。
校園外麵的棗林裡,小鳥啁啾地叫個不停。她不希望天亮,她就想跟加林這樣相擁著,直到永遠,千年萬年,千秋萬載,成為雕像。得不到的愛,終究是痛徹心扉的。她為什麼要醒來。
亞萍撫摸著加林瘦削的臉龐,真的心疼,她希望時光老人可以憐憫她,把這一刻定格成永遠。
有早起捕鳥的娃子,在外麵鬨嚷著,追趕著。把朝氣與活力,透過窗棱,放肆地擠了進來,在房間裡肆無忌憚地遊走,她擔心他們的吵鬨驚醒她親愛的人。
她起床穿上衣服,來到棗林邊,看他們下套,放誘餌,然後四散開包抄,合圍,把鳥兒往陷阱裡追趕。孩子們遠遠的,狐疑地看著他,也不言語,大概是把她當成新調來的老師,所以隻能避開,往棗林深處去了。
她希望自己是高加林籠裡的鳥兒,這樣,他們就可以形影不離了。
高加林揉著腫脹的雙眼,開門來到操場上。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不已,完了完了,他就這樣說不清,道不明地跟亞萍度過一晚,可怎麼是好?被這群碎腦娃子發現,不知又要被傳成啥?他原本想的是,在黎明前,人們上工前趕回家。
這該死的瞌睡。
現在,太陽老高了,到處是乾活的農人,怎麼避得開他們?亞萍這女子,心是真大,也不知道叫醒他。還跟娃娃們玩在一起,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黃亞萍沒有看見高加林,她的精力,放在娃子們捕鳥上頭了。
怎麼辦?跟她商量一下,錯開時間往回走吧!他們不能一搭裡回去,叫大夥兒看見,無事變有事了。他也不能讓這些碎腦娃娃看見他住在學校,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高加林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他躲避著他們,貼著牆根和樹影,往黃亞萍站立的棗樹下移動。他得把話給她說明,指給她怎麼回家的路,叫她自己走回去。
真是怕啥來啥,他被其中一個孩子看見了。
“高老師——”
那孩子朝他喊了一聲,他本能地嚇了一跳。
亞萍也看見了他,朝他走了過來。
“起來了。我看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亞萍毫不避諱,像個婆姨般伸手為他理了理襯衣的領口。高加林在深秋早晨的清冷裡,也忍不住汗流浹背起來。
娃娃們也不捕鳥了,紛紛向他跑了過來,把他們圍在了中間,熱情地問長問短。高加林無地自容,不知該怎樣化解這場尷尬。太丟人了,以後可怎麼活人哩?
懵懂的孩子們似乎倒並不在意他為什麼會在學校。他們並不認識這個漂亮的陌生大姐姐,有些怕生,現在看到了他,知道他們是一夥的,於是熱情地對著亞萍問這問那。他敷衍著,找藉口搪塞。好不容易掙脫孩子們的束縛,他拉著亞萍的手,趕緊逃回了高家村。
亞萍今天的任務,就是履行昨天的約定,繼續記錄整理陝北民歌。其實,她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想見見巧珍,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昨天,從村民們嘴裡得知,巧珍也回了娘家,幫母親播種秋小麥。她們姐妹倆,也在自家的秋田裡忙活。
她等了一下午,及至到晚上,她們家倆姐妹,她一個也沒見上,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回頭想想,也正常。她們是情敵,因為她的出現,巧珍把自己嫁給一個並不真愛的男人。這份難過,是刻骨銘心的,她為什麼要見仇人。
那個女子,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個謎。她隻是一個沒文化的農村女子,加林為什麼那麼在意她?她已經結婚了,為什麼還要義無返顧地幫助加林?聽說加林重新教上書,還是她央求自己老公和加林村的書記求來的。她對加林的愛,到底有多深,一直像一個謎團一樣,縈繞在她的腦際。
她承認,她愛加林,愛到了骨子裡。但是,她始終沒有勇氣為了加林放下擁有的一切,她沒有做出與父母決裂,不回南京的決定。而那個女子,傷心過,痛過,還要選擇幫助加林,這種愛,且不是已經深入骨髓。她們之間,在行動上,她就已經輸給了彆人。
在這件事情的對比上,她是有些痛恨自己的。她感覺到了自己的私心,所以,也就不配擁有真愛。
今天,亞萍不要加林作陪,叫他去幫忙年邁的父母,把自家的小麥種上,可耽誤不得了。她要單獨,以一個傾聽者的姿態,去感受陝北民歌的博大精深。有他在身邊反而礙事。加林依從了她。
一上午的時光,她從鄉親們的麥田裡挨個尋去,大夥兒老遠跟她打著招呼,都說自己的歌美,都願意給她記述。大夥兒臉上洋溢著真誠和熱情,這讓她非常感慨:新中國的脊梁,或者,更遠一點,華夏五千年的脊梁,不就是靠這種樸實、簡單、單純、憐憫、苦難的農業命運支撐起來的嗎?在城市裡,享受著優渥生活的人,有什麼資格瞧不起農民?
曾經水火不容的兩個情敵,還是見麵了。這樣的場景,亞萍心裡預演過很多遍,巧珍心裡也預演過很多遍。從昨天她踏入高家村的地麵,巧珍就在心裡預測著什麼?她們本來無有交集,是高加林這條紐帶把她們牽扯在了一起。
巧珍還有些矜持和抵觸,巧玲倒落落大方地拉起了亞萍的手。
她們的相見一點也不傳奇,在心裡做過的預演沒有派上用場。在相互見麵的一刹那,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她們相對無言,隻是雙眼噙著眼淚,默默地注視著對方。
初見這個農村女人,亞萍也驚為天人。漂亮的女主持被她的美貌折服了。巧珍的美是那麼的簡單純粹,天然素顏,不加粉飾,仿佛就是天地間的精靈。
她的眼睛是空靈的,猶如碧波蕩漾的深潭,秋波似水,自帶柔情。眼眸深處,似乎藏著整個宇宙,讓你看一眼,便再難忘記;挺直的鼻梁下,一張小嘴如同熟透了的櫻桃,彆說男人,女人見了,也忍不住湧起想啃一嘴的衝動;鵝蛋型臉龐,倏忽間兩個酒窩一閃而過。她留著齊肩短發,具說曾經有一頭瀑布般的秀發,因為高加林而剪掉了,真是可惜。她不說話,嘴唇顫動,有著些微的生氣和哀怨,眉宇間還有點小挑釁,卻也掩蓋不住臉上的脈脈含情。這樣的女人,彆說高加林,就連此時的亞萍,也是愛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她的妹妹跟她一樣漂亮,隻是多了些讀書人該有的大度和沉穩。巧玲有一頭美麗的秀發,她想,當初的巧珍應該就是這樣吧!巧珍配上這頭秀發,應該要比巧玲美。她是那種奔走於山野中的丫頭,沒有受過書本知識的熏陶,藏著的是那種本真的野性美,從她常年經受日光照耀,略顯粗黑的皮膚,和眉宇間的精致,高挺的鼻梁可以看得出來。
親親的大陝北,大概也隻有如此深沉厚重的黃土地,才養得出這樣的女兒。
在巧珍麵前,亞萍因為自己刻意燙成的大波浪鬈發而自慚形穢。
尷尬在所難免,幸得有巧玲這個小鬼靈精。調皮的姑娘一邊抓住亞萍的手,一邊抓住姐姐的手,把它們互相交替在一起。淚水,終於從兩人的臉上滾落下來。
“姐姐,”亞萍握住巧珍的手,愧疚在她的心裡激蕩,一度讓她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千言萬語化成簡單的三個字。
“妹妹,”巧珍一樣情難自抑,“我不怪你。”
沒有什麼語言再能代表這些簡單字眼的份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