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南京半年多了,黃亞萍的精神狀態一直處在激烈的動蕩之中。她異常難過,她人雖然到了南京,可她的心,卻永久地留在了中國西北的那個小縣城,留在了那個叫“高家村”的小村莊。那裡,有著她的最愛,她的戀人,他叫高加林。
他因為一紙戶口問題,不能陪她來到南京。他殘忍地對她提出分手。他們的命運似乎隻能分手,可他知道嗎?她是多麼的不甘心。她不想屈從於命運。
她無數遍地問自己:真的隻有分手這條路可走嗎?沒有彆的辦法和途徑了嗎?她為此竭儘全力了嗎?她願意為愛付出犧牲嗎?像劉巧珍。答案是沒有。她還是藏有私心,她離不開現有的穩定生活,做不到為愛情孤注一擲,奮不顧身。她缺少為愛殉葬的決心。
她在結識劉巧珍之前,她的戀愛觀或許是開放和自由的,隨心所欲的。去了一趟高家村,她的觀念動搖了。這個陝北女人對她的震撼太大了,在她麵前,她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她有了負罪感。原來,愛,真的可以不求回報,無條件付出。
她很慶幸臨走前的高家村之行,讓她感受到更多的美好,感受到什麼叫人間大愛,感受到人與人的初衷沒有目的,感受到區彆於城市的另一種人間冷暖。她在那個小城市裡生活過六年,卻不如臨走前去一趟農村。一場小小的邂逅,讓她因此而愛上那些簡單而憨厚的農民。
他們的淳樸,並不特指某一個人,而是全部。他們對人總是那麼真誠,沒有算計、不趁人之危、坐懷不亂,誠摯待人。高加林身上具有的這些好品質,都是他祖輩生活在黃土高原的人們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他們骨子裡沒有虛偽一詞,無論生活怎麼苦,都是笑臉待人。他們不善言辭,隻能默默地用行動向世人證明:這叫擔當。
她因為一場意外而喜歡上了陝北民歌,愛上了信天遊曲調,他們就拚命地給她傳授;他們寧願放下地裡的活,來陪伴她一個陌生人,不計較得失,不索取,而隻是把友情看得高於一切。這些,成了她這一輩子最珍貴的精神財富。
她不知道,短短的兩天時間,從農民身上學到的這些品德,將會對她未來的人生產生什麼深遠的影響。她隻希望,城市人,應該對農民多一份包容,少一些偏見。這樣才不會辜負偉人要打破一個舊時代,建立一個新政權的愛民之心。和諧,團結,友愛,互助,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她應該是這個時代人們所努力的方向和主旨。
這些鳳毛麟角的日常行為,對農民而言,隻是他們生活的一隅;而對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青年人而言,卻足夠咀嚼一生。他們這部分人,進入城市才多長時間,還是騎在父輩的肩膀上享受生活的一代,怎麼能很快成為城市巨嬰,看不見城市以外的生活。
她熱愛信天遊民謠。這種來自民間的曲調,自由自在,不需要經過官府的審核,千百年來,也就不存在打壓。它們在莊稼人的傳唱裡蔚然成風,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來。趣味性、娛樂性,把生活的苦,用一種苦中作樂的形式表現出來,傳承千年。
在中國的這個男性霸權世界裡,女性隻是一種附庸,是為男性的存在而存在的一種輔體。但在陝北這個“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一角裡,女性的話語權卻相對地獨立一些。這種獨立並不是自覺的獨立意識,而是在男性霸權擠壓下的一種反彈。
這是她同為女性而熱愛上陝北民歌的最直接原因。
回南京以後,她不定時地把這些信天遊民謠拿出來進行研究,從這些樸實無華的文字裡,她似乎找到了些許答案。她終於理解了巧珍,理解了加林,理解了黃土高原人善良的本性。那不是傻,那是陝北高原的祖輩賦予她們的良知與靈魂。多情和理智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裡麵。他們可以活得卑微而脆弱,但是,他們對待人的感情卻必須誠實而守信,這是祖先賦予他們的魔咒。
她一直跟高加林有著書信聯係,做不成戀人,他們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除去大雪封山的那兩個月,她都在努力地了解著高加林的一切,包括他的寫作進度和思想動向。
這個美麗的南方姑娘,並沒有因為回了南京,和與高加林分了手,而減少任何一點對他的思念。相反,她對他的愛越來越強烈了,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她很慶幸她的高家村之行,為她留下了一條通往未來的媒介之路。否則,她可能真的將與高加林失之交臂。
回南京後,她順利地進了省廣播電台當上了播音員,並且很快成為了家喻戶曉的佼佼者。她像淩空出現的一匹黑馬,成了省電台一顆璀璨耀眼的新星,成為局領導重點培育的對象。但是,這些榮耀和光環絲毫沒有為她帶來快樂之感。她除了工作,剩餘的時間都用在思念高加林上了。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加林有機會來到南京?他的戶口問題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就是那一紙證明,使得“城市居民”和“農民”之間,一字之差,卻天壤之彆,成了阻擋加林進城的銅牆鐵壁,把他們阻隔在了天河兩邊。他們成了現實生活裡的牛郎織女。
在她內心裡,這樣的製度非常不公平,她卻沒有足夠的理由推翻它。
她為高加林感到委屈。憑什麼?就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就把他的一切努力和才華抹殺掉?她不知道這是誰製定的製度?工作調動,非得需要那張居民戶口,還全國製度一個樣?
這是一種嚴重的偏見。城裡人怎麼了,不學無術的大有人在,可他們卻享受著國家的各種福利待遇。而一個努力上進的農村青年,卻要被城市以一紙戶口而拒之門外。
憤怒歸憤怒,政策上的事,也不是她能撼動的。她隻是太思念高加林了,不想因此而失去心愛的人!
她要怎麼辦?才能讓加林擺脫他的農民身份,來到南京。
她一直在為高加林的工作奔走相告,求了很多人,人家都說:戶口問題不解決,想要在南京謀一份差事,恐怕比登天還難。當記者更是不可能,記者代表的是國家權威,除了戶口問題,還需要記者證,這裡可比不得陝北的小縣城。
說簡單點,記者相當於古代的欽差大臣,記者證就是他們的尚方寶劍。隻有懷揣這一紙證明,他們手中的筆才能發揮作用。否則,多好的文采也隻能算業餘愛好。而且,記者也是一種高危職業,沒有記者證,有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誰敢報道,那是拿生命在跟某些暗黑勢力開玩笑,無異於雞蛋碰石頭。像《新華日報》這種國際型的權威大報,篩選人的方式更是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沒有在彆的小報磨煉過,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還真的很難進去。她並不知道,這個圈子,原來竟是如此的水深。看來,還是她把事情想簡單了。
到處碰壁,她跑累了,也不想跑了。她打算放棄了,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命吧!他們還是有緣無分,靠人力根本改變不了。可她就是心有不甘,她怎麼舍得讓自己和心愛的人從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
有段時間沒有收到加林的信了,大概陝北那邊的交通還沒有解封。在之前寫給加林的信裡,她打探過他的創作進度,得到的回答是還沒來得及開始。她也不能逼他,他是有些創作天賦,發表過不少的小文章。可這畢竟是寫小說,是一個龐大的工程。何況,他的主要精力,還是要花在教學上和民辦轉公辦教師的備考上。
她不想放棄加林,她既希望他能備考成功,轉成公辦教師。同時,她也抱有僥幸心理,更希望他或許真的能出其不意地成為一個全國知名的作家,這樣,任何的門檻都不是問題,還能為他的將來注入一些政治背景。可是,她又很心疼他,不願意他過多勞累。
儘管希望是那麼渺茫,為了加林,她還是願意守候。這份堅貞,是陝北高原的兒女教給她的,是信天遊曲調教會她的。她內心始終堅信,總有一天,加林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到南京。
已經快三個月了,她希望在這個寒假期間,他真的能寫出些東西來。她祈求上天賜予他靈感,讓他不負眾望。她希望他們再次相見的日子能夠短一些,再短一些。
她並不知道他有沒有開始創作,還是創作了多少?她都等不及了。她又跑去各種大小雜誌社,祈求用一種文學愛好者的方式,能夠為加林尋求到一份進入城市的臨時身份證。
幾個月下來,她憔悴了。一次一次的婉拒反而激起了她的鬥誌,她發瘋地穿梭於南京的大街小巷。我們沒法勸阻她近似瘋狂的癡傻行為,但是,我們真的心疼,這個曾經那麼朝氣蓬勃的姑娘,瘦了,臉上顯出明顯的疲憊倦容。
她掐著手指計算,她了解陝北的冬天,知道什麼季節積雪將會溶解完,她就能與加林正常通信了。
謝天謝地,皇天不負有心人,加林終於沒有讓她失望。在她還沒來得及把信寄出的時候,加林的稿件寄來了,她欣喜若狂。她堅信這是上天對她的垂憐。就像陝北民謠裡唱的那樣:“黑夜裡夢夢白天那個盼,你把妹妹的心攪亂。”這是她接近半年以來應該得到的回報。
她連夜拜讀他的作品,這是他的第一個篇幅比較長的中長篇小說,是在她的建議和監督之下完成的處女作,她比他還要興奮異常。她還來不及打開,就捂在胸口,深情地哭了。
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走進他塑造的故事中去。她邊閱讀邊跟著故事情節流淚不止,內心始終跳躍著激動的火花。故事的主角是她,所以此時,這些可愛的文字,組成溫暖的海水,包圍著她,讓她倍感溫馨和幸福。她預感到,加林的這篇小說,一定能獲得成功。
淩晨的時候,才將巧玲替加林謄抄的手稿閱讀完。她摟著稿件,也不打算睡覺了。她計劃著,囫圇眯一會兒,等天亮後,就將稿件送往《鐘山》雜誌社。可是她太疲倦了,她的心進入故事情節,不知不覺的,就睡了過去。
將稿件送去雜誌社以後,又是一段漫長的度日如年的等待。
她的心每天都忐忑著。她不知道雜誌社會不會采用加林的稿子?不知道命運的天平會不會向她傾斜?她擔心的主要根源並非是一定要高加林一戰成名,而是不通過這種方式讓他儘快來到她的身邊,她隨時都會被彆的女人搶了去。她沒有忘記他的身邊還有巧玲,巧玲成了她最大的威脅。她從這部稿件的筆跡看出來了,這是巧玲代筆為加林謄抄的,她的心揪痛了起來,她太害怕加林和巧玲已經走在了一起。
她當初跟巧珍達成同盟,密謀把加林和巧玲撮合在一起。回南京後,她後悔了。她的潛意識裡,愛加林愛得那麼深,怎麼舍得把他拱手讓給彆人呢?她隻能背叛巧珍,才會那麼瘋狂地為了加林的事而四處奔走相告。
可憐的姑娘,她在看不到未來倒究會是什麼結果的前提下,苦苦地單戀著高加林,一意孤行地為高加林忙這忙那。我們不忍心傷害到她,那就祝願她心想事成吧!
亞萍和父母的關係一直僵持著。
亞萍不僅漂亮,而且非常優秀。回到南京,她像是陝北高原上一株野生的山丹丹花被移栽進了南方的庭院。她沒有回家的感覺,倒是對南京這座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古城處處充滿了好奇。
在她成長經曆中,她一直隨著父母工作的調動而全國各地四處奔走,以前生活過的一些城市,大多沒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唯獨六年的黃土高原生活,讓她在舉手投足間,或多或少地融進了一些陝北元素,帶著輕微的野性和自由、奔放卻不張揚的內斂。她從高中的時候結識高加林,有共同誌趣愛好,有了好感,和朦朦朧朧的初戀,才有了後麵的戀愛。雖然短暫,卻轟轟烈烈,刻骨銘心。臨走之前的高家村之行,又從陝北農民身上學到一些當地淳樸的民風民俗,而喜愛上信天遊。
小城市的休閒養成了她慵懶的習慣,初到南京,她還有些不太適應大城市的鬨嚷和快節奏。
她的父母一到這兒,就跟老戰友們拉關係去了,每天深更半夜才回來。起初,父母也是要帶上她去認識那些未曾謀麵的叔叔伯伯,她不是很熱心,融入不了他們老年人的圈子,不願意同去,父母拗不過她,也就罷了。
初到南京,在還沒去省電台報到的這段短暫的清閒日子裡,正好可以用來清空這些時日以來積壓在心底的煩悶。一切的過往,讓它如煙消雲散般過去吧!百無聊賴,她拿出在高家村記錄的信天遊民謠,反複研讀。她越來越被這些口語化的、樸實無華的文字深深吸引。試著用陝北人的唱腔,把這些歌詞用信天遊的曲調唱了出來。效果不錯,她陶醉在自己的歌唱裡。作為一名電台出身的播音員,她的音色並不差,她很滿意自己的嗓音。反複練習,她也能把陝北民歌唱得很像那麼回事。
陸陸續續地,父親的戰友們也都知道他們回了南京,都來拜訪。家裡每天絡繹不絕,很有些過節的喜慶味道。這些父親多年交情的老夥計看到他們家養了這麼出色的一個女兒,也是紛紛讚不絕口,養兒子的留了個心眼,希望亞萍將來成為兒媳,養女兒的或是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沒了機會的,隻能報以遺憾和惋惜,不過,反過來總要熱心地給亞萍介紹好人家。
於是,一波老家夥熱潮減退,又迎來一波新的年輕人熱潮。
年輕人的共同喜好讓亞萍和他們很快成為了朋友。她獨特的信天遊唱法吸引了他們濃厚的興趣:
灰溜溜的太陽躲到雲裡頭,
你在前麵走我跟在你身後。
繞過大路走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