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於今天這個日子,巧珍期待已久。他不知道,親愛的加林哥為啥這麼多天,就是不肯來學校報到。他是在跟自己賭氣?他的這個教師名額,是她央求丈夫馬栓,和姐姐的公公——高明樓書記為他爭取來的。他怕折了麵子?他不願意?他覺得她在給他丟人。他會不會覺得她多事?他那麼驕傲個人。
巧珍突然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她很擔心,親愛的加林哥,從此會不會把她恨上。
這些天裡,她度日如年般地等待。她總是找借口回到高家村。打著幫父母乾活的幌子,她需要了解高加林的一切動向。
這段時間,農活並不太多,主要是自家自留地裡南瓜豆莢一類的采摘。苦累一點的,也就是土豆的刨挖。集體的主糧,還沒有完全成熟,還要等上一段時間。自己家的,馬栓早就做完。馬栓心疼她,不叫她多下地乾活。
主要的活還是娘家這邊。巧玲教上了書,父親又忙他的生意,一年到頭不落家幾次,家裡就剩年邁的母親。以前她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如今嫁了人,總還是要以現在的新家為主。母親一個人忙完地裡忙家裡,日子過得確實不容易。她嫁得近,隔三差五回家幫幫忙,倒也不是那麼難腸。馬栓也會偶爾過來幫著做一些比較繁重的活,剩下的,他就再難兼顧了。馬栓是一隊的生產隊長,有隊上的事情要忙,自然是不能常陪她一起回娘家幫助母親。
這些天,她在母親的自留地裡忙活,眼睛卻時時注意著高加林的一切。她的內心激情澎湃,像有千萬隻小鹿在撞。其實母親地裡的活並不多,平常已經偷空刨挖得差不多了。她之所以慢慢旋磨,就是為了多待一天,多陪親愛的加林哥一天。
她很想幫加林哥乾活,她沒有理由。她已經嫁了人,要保持距離。她不能像他們戀愛時期,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家進進出出。
看到加林哥的父母,每天起早貪黑,兩位老人一位拖著一條老殘腿,一位要同時照顧家裡那一欄豬娃,她的心都碎了。加林哥去縣城工作後,大伯大媽自留地裡的莊稼和欄裡的豬娃,都是她幫著照料的,豬娃長得白白胖胖,快兩月了,該出欄了吧!這樣,就能為這個貧困的家庭增加一份收入。莊稼也薅弄得整整齊齊,長勢明顯比彆人的好。
可是現在,她沒有理由再去幫這兩個可憐的老人了。她跟加林哥已經沒有了關係,跟他們這個家庭也就沒有關係了。
她一直躲在暗處,觀察著高加林的一舉一動。包括他白天的勞累,和傍晚去大馬河川道遊泳。在他躺倒在桃樹下休憩的時候,其實她是很想躺進他寬厚的胸膛,用她特有的溫柔去撫慰他受傷的心靈的。她知道,被公家退回來的加林哥,現在正是最需要有個人來安慰他,鼓勵他,給他生活下去的信心的時候。他不能倒了。他要是倒了,他年邁的父母倒究咋辦?
可這些,她都不能給他了。他們雖然近在咫尺,卻早已天各一方。
她隻能暗暗地陪他流淚,在心裡不斷祈求,希望親愛的人快快振作起來,好好生活。
巧珍的心事沒人知道,隻有她細心的妹妹巧玲,看出了些端倪。這個已經成為馬店村學校代課教師的高中生,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去地裡幫二姐刨挖土豆。二姐臉上的一些情緒,被她看進了眼裡。
吃過晚飯,二姐要回馬店村的家,妹妹不免要送上一段路程。兩姐妹手拉手走上一段時間,再揮手告彆,各回各家。但是,聰明的高中生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她回家了以後,二姐卻一轉身下了大馬河川道,尾隨高加林而去。
巧玲窺探到二姐的秘密,還是因為二姐夫馬栓。有一次在路上相遇,姐夫問她:
“巧玲,以後太晚,叫你二姐就跟你住上了,每天總那麼晚回家,叫人不放心。”
巧玲滿腦子疑惑,二姐不是回去得很早嗎?高家村和馬店村離得又不遠,按照她回家的時間算,天黑以前一定能到家的啊。她倒究是有了啥秘密,她不會還跟高加林廝混吧?巧玲突然嚇了一跳。
二姐是一個結了婚的人,怎麼可以這樣?巧玲心裡窩著火,答應著姐夫,留了個心眼,以至於在再次送二姐回家的過程中,她明白了二姐的秘密。
在以後的日子裡,她一邊掩飾姐夫馬栓,一邊做了二姐這隻螳螂後麵的黃雀,一路尾隨著高加林這隻“蟬”而去。她目睹了二姐的一切。二姐每晚這樣,高加林絲毫沒有察覺,他們原來是如此的清白。可是,我的傻姐姐,你這是何苦呢?想到這裡,巧玲也淚流滿麵起來。
她要幫二姐,她支持二姐跟二姐夫離婚,跟加林哥複合。她甚至去了縣文化館,查閱了有關“婚姻法”方麵的書籍。她已經在心裡謀算開了,她要替二姐打這場離婚官司。
在那個晚上,心懷鬼胎的兩姐妹,都親自目睹和聽到了高加林和德順爺爺的對話。高加林終於從迷途中回過神了,她們都大感欣慰。加林哥在這一兩天一定會去學校報到吧!他們家的土豆,已經刨挖得差不多了。學生娃們也在等著他回學校哩!巧玲還曾聽學校領導說:要是高加林再不回學校報到,大隊已經在考慮重新物色教書人選了。加林哥,你就爭點氣吧!你一定要這樣傷二姐的心嗎?
巧玲在想,如果高加林繼續這樣執迷不悟,她明天,將親自登門去邀請他。
高加林終於回了學校,巧珍的心裡是真的欣慰。
雖然在此次的演出中,鬨了這麼大的烏龍,不過看起來,並沒有對加林哥和妹妹造成什麼大的影響。看妹妹的態度,似乎並不反感校長無意間犯的這個錯誤。這死女子,還敢當著大夥的麵開那樣的玩笑,真不害臊。
正是因為這個玩笑,讓巧珍內心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來。讀者諸君先平息平息心情,不必亂猜測,也根本猜不出來。她這個破天荒的想法,如果讓她頑固的父親——“二能人”劉立本知道,真的會捅破天。她父親會拿刀,親手宰了她。
我們的這位癡情的女子,她現在思謀的是:加林哥要是跟自己的妹妹巧玲好上,這將是多麼天造地設的一雙啊!這想法,夠膽吧!你我這樣的旁人,敢不敢往這方麵想?可是我們的主人公,她真就這麼想了。
她了解自己的妹妹。從小到大,姐妹兩一個被窩裡睡了二十年,對彼此的了解,再熟悉不過了。當初,她對高加林的相思,沒有一次瞞過巧玲的眼睛,這小鬼靈精,還給她出過不少點子哩!她那時,也是高加林的最忠實崇拜者。她看得出來,她也是很喜歡高加林的。隻是因為那時候,她還在讀書,一心一意考大學。
劉巧珍篤定妹妹巧玲對高加林是有好感的,所以,想要撮合他們倆這樣的想法也就坐實了。
演出還在進行。因為這是一個傳統節日,所以,除了學校專門準備的節目,各種來自民間的傳統項目也輪番登上了舞台。人們甚至把“鬨元宵”時的保留節目也搬上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季節。
上午的節目完成了以後,意猶未儘的鄉民們又鬨起了秧歌隊。
陝北農村最著名的保留節目還是要數秧歌。每逢節日,各個村都會組織秧歌隊,相約到一個更大的,更有名氣的村子“打彩門”,轉九曲。一直以來,前川後川的所有村子,都約定成俗地把“打彩門”的地點放在馬店村。因為馬店村地勢開闊,而且還是一個大村,相對集中,無論是前川後川,人們聚攏的距離大致相等。
馬店村的秧歌是全公社最有名的。在這個秧歌傳統深厚的村莊裡,大人娃娃誰都能上場來上幾下。一進入冬天,村裡的人就為正月裡鬨秧歌而忙活起來了。所有的家戶都在準備招待秧歌隊來自家“轉院”時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機會來誇耀自己的“門戶”好。有的家庭,僅僅因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來年就有好多人家給說媳婦。因此,就是光景最爛包的家庭,也要省吃節用,把那些紅棗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來,準備撐這一回門麵。一旦進入正月,各個村的人就像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發燒都丟下不管,隻顧自己紅火熱鬨。人們牛馬般勞動了一年,似乎就是為了能快樂這麼幾天。
但自“文革”以來,鬨秧歌就作為“四舊”而被禁止了。打壩修梯田代替了傳統的節日。那些年提倡“吃罷餃子就大乾”,人們在正月初一就被趕上農田基建工地。可以想來,這些年裡,這些村莊在一整個正月,那心情是多麼灰呀!胳膊腿是多麼癢癢啊!有些唱主角的傘頭急得不行,常常在基建工地上以鍁代傘,唱上那麼幾段,眾人就一邊勞動,一邊按下首給他呼應。那十年的春節,對於黃土高原上的人而言,那不是過年,而是過晦氣。
後來,政策漸漸鬆動,激情的人們立刻就把熄滅多年的紅火又煽動起來了。先是由一個村的火一起來,接著整個公社所有村莊的火都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