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幾次,我試著趕來見我的母親們……但來時她就回去了。我隻真正見過她兩次。一次在七年前,我離得很近,正見到她回去。一次是三年前,我忽然想來這裡看看,她見了我一麵。”
“……”莫惟明做出判斷,“她一直記得你。”
“人人都說,我們的媽媽,是一個果斷且專製的研究者,甚至顯得薄情寡義。她甚至評價父親‘優柔寡斷’。我小時候不信那些,隻聽你說的,聽你拿著你們的合照,告訴我,她多美麗又多溫柔。直到你走了……等到天璿卿來時,閒談般地提及她多激進,多冷酷,是個‘值得敬畏的女瘋子’。”
“……”
“如果她還活著,她會愛我嗎?是作為母親對孩子的愛,還是對成果的愛呢。也許那個男的沒有說錯,這二者本質上不該有什麼區彆。”
曲羅生的歪理邪說……反正他會那麼講,除了他本身不正常外,殷紅也一定是這個意思了。莫惟明又張開口,想要辯解什麼。
“而另一個母親,也許是為了父親才願意替代她,生下我。她對我的愛,也是因為她重視父親。他們是心意相通、相互理解,彼此間獨一無二的存在。她大概隻是……不想讓他難過。可是——”
“可是你愛她們。”
“我愛她們。”
麵對莫惟明的凝視,莫恩是這樣回應的。
“因為這很公平。如果決定創造我的母親,愛的是她的作品,那我愛的也隻是生者口中勾勒的死者溫柔的輪廓;如果最終讓我誕生的母親,愛的是我的創造者們,那我愛的就是一樣與我悼念死者亡魂的同類。”
“莫恩……”
“不要說媽媽們的事了。”莫恩忽然打斷他,“還是繼續說你的事吧……還有父親的事。”
“我的事?”
莫惟明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但也許,不必是他說。
“……之前,母親曾差點抓到你們,對吧?”
“啊……嗯。對。”莫惟明想起梧惠腿上的傷,“但是她沒有攻擊我們,就轉過身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帶著實驗室的東西?”
“你的搭檔應該也是這麼以為的。她覺得,興許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散發出了我的氣息,才讓我的母親沒有發起進攻。但不是這樣的。”
“不是?”莫惟明問,“那是什麼?”
“是因為你。”
“因為我?”莫惟明困惑不解,“這又是怎麼說?”
“之前你說,至少我和父親很相似。但你不覺得嗎,你的長相和他也很像。不如說……幾乎一樣。”
沉默在齒間發酵。莫惟明並不否認,可不禁開始懷疑。他皺起眉,試圖理解莫恩的話。
“這麼多年,我都快忘記父親的樣子了。我也並不常照鏡子,對自己的相貌沒有太深的認知,所以很難和他對比——這就更不覺得我們像了。曾經研究所的人說像,我隻當是客氣。”
“很像。”莫恩的語氣凝重起來。不……自重逢開始,他向來凝重。“實際上,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另一個秘密。”他指向莫惟明,“你才是和他聯係最緊密的人。”
莫惟明自然地反問:“為什麼?也許我和你一樣,不記事的時候接受過他的輸血……我不知道。但我有領養證明,你忘了嗎?我是被領養的才對。”
“那是為了讓你有一個合理的身份,讓你在曜州登記戶口。”
“啊?”
“因為你沒有母親,而父親也不是曜州的人。為什麼非要是曜州呢?我暫時也沒想明白……因為它很發達,又離研究所比較近嗎?還是有更複雜的布局?”
“等等——停下。”莫惟明不知道莫恩突然在說什麼,“雖然,我的母親從我剛出生時就死了,但……”
但莫惟明沒再說下去。因為他覺得,莫恩的視線是那般古怪。飄搖的發間,那雙透著金色微光的眼睛,如深海中月。陳舊的灰色圍巾之下的慣以緘默的嘴,已經披露了許多,卻還不夠多。
遠遠不夠。
“關於你的母親……不是因為她死了,而是因為她從未存在過。”
莫惟明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回應。
他好像短暫地喪失了回應的能力,也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有。
莫恩是不會騙他的。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已說得夠多。梧惠在的時候,他卻沒有直接展開這個話題,大約是顧及自己的心情。可當下連莫惟明自己也描述不出自己的情緒,就好像保護他們的骨龍忽然消失了,千米的海壓同時作用於自己的身體,揉爛他的皮肉,折斷他的骨骼,擠爛他的內臟。
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那一刻,他整個人都被摧毀,就像踩碎一隻蟬蛻。
“你在開玩笑,對吧?”他知道他沒有。“這也不好笑。”絕不。“這些也是父親告訴你的事?”千萬彆是。“這怎麼可能呢。”我不承認。“從生理、從科學上……就算從玄學上,這也有些——”有些瘋狂。“有些匪夷所思。想想看,怎麼可能憑空誕生生命?”這不可能。“若是如此,夜摩天早就降下製裁,還用得著在他準備好一切才下手嗎?”除非他準備萬全,但是“就算他死了,那位大人想處理我不也輕而易舉?因為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可不該是,不是嗎?“隻有你的母親是被清算、被殺害了。你……你記得嗎?殺了她的無常鬼。是誰?”
是誰?
“哥……”
莫恩將圍巾拉了下來,露出蒼白的嘴,紙一樣薄。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也希望,是父親騙了我,但我知道不是。這是真的。因為我已經告訴你我的事,還有母親的事。我原本避著你,就是不希望你去追查這些事。如今你知道了,就算我不再說……你也沒辦法控製自己深究這一切。因為這就是你的本能,你遺傳的本能。”
和被安排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