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跳下馬車時,腳下踩到一枚生鏽的彈殼。
她緩慢地挪開腳,反複確認了幾次。破碎的磚石與沙礫的邊緣已變得圓潤,但鋪在地麵上,仍讓人感到凹凸不平。這不該是城鎮會有的樣子。
“妹子,咱就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梧惠猛然回頭,恍惚地對車夫應了一聲,對方便揚鞭而去。她花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對車夫說出目的地時,他眼裡的古怪和那一連串的發問意味著什麼。
去哪兒?你確定?前麵不通車,還在修路呢。修倆月了,沒一點起色。到那裡乾什麼?啥都沒有,還亂。你家在那兒……啊?啊。這,我不好說啊。你多久沒回家了?那家裡,就沒給你寫信嗎?呃?算了,你上車吧,不要錢。
最先讓她覺得不對勁的,並非眼前的場景,而是一股似有若無的腐臭氣息。這種氣味隨著她步伐的深入而變得濃鬱,不知是不是錯覺。適應是很快的,但困惑仍在心中。此外,她還能感覺到裡麵有種難以言喻的味道——火燒的味道,炭灰的味道,塵埃的味道。
看著殘垣斷壁,似是有連天炮火在耳邊響起。
她意識到,這是焦土獨有的味道。儘管她此前從未親身經曆。
梧惠不由得加快腳步,儘管她此時已經覺得,腳下輕飄飄的,視線也逐漸升高,幾乎要遊離到自己的身體之外。她反複定神,好像隻有不斷對自己強調什麼,才能控製身體的行動,才能……確認自己眼之所見。
這裡並不是她讀大學的城市。是她父母為了離得近些,在“衛星城”買了個二手房。每到周末,她都能回家一趟。逢年過節,她甚至會帶不方便返鄉的朋友暫住,有空便在附近吃吃喝喝。比起學校所在的城市,這座鎮子的物價低得感人。
它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有戰爭在這裡發生。梧惠意識到。但,不是不久前,而是已經發生了一段時間。
她感覺自己像是遊走在被戰火開膛破肚的巨獸腹中,新生的肉芽與潰爛的腐肉,在傷口處交織撕扯。鋼筋構成的褐色肋骨下,六月中旬的炙炎像戰火的餘溫。
她的視野出現色塊的擾動。家鄉的初夏有這麼熱嗎?
護城河邊的行道樹橫七豎八,不少被人劈砍,許是作了柴火。河上的石橋塌成三截,工兵用門板與草繩捆成臨時木橋。騾車過河時,總有碎木墜入河中。路上的行道樹也並不完整。直徑三米的彈坑處,大樹斜斜倒下,露出枯槁的根須。無法承重的木質斷麵參差不齊,尖端亦有燒焦的痕跡。
視野不該是這麼開闊的……雖然這座城鎮沒有高樓,少數三層以上的新式建築,大多掉了牆磚,破了窗戶。殘磚破瓦滿地都是,有些已然沒入土中。恍若廢墟的殘骸之間,時有衣衫襤褸的人如白日鬼魅般靈活穿行。
那些盤旋的黑鳥是烏鴉嗎?它們甚至不發出聲音。可能因為地麵的縫隙總有生命湧動。
這不像她熟悉的街道。當鋪的鎏金招牌斜插在瓦礫堆上,“彙通天下”四個字剩半截“天下”還算完整。她努力辨識著。她記得,這附近有座小學,但到處都見不到孩子。學校外牆上漆著安全類的宣傳標語,被一張破爛的橫幅遮蓋,印著“高價回收未爆雷管”的字樣。
十字路口的公告欄貼著牆皮般厚重的告示。這裡有泛黃的省政府免稅令、墨跡未乾的軍閥征糧布告、以及血書寫的“反暴政檄文”。以往成習慣的閱讀本能,如今成了需要調動的功能。她艱難地辨認著不同字體的文字,卻隻是掠過眼球的表層,並不真正被她理解。
她快要失去理解文字的能力了。
走過這個拐角,應該有一座露天市場……離家很近,父母常在這邊買菜,或是一起挑個小攤對付一頓。梧惠終於看到了人,而非“人影”。至少大家都聚在這裡,各有事做。
有孩子——這裡有孩子了。他們在相互搶奪什麼。大片的玻璃棱麵折射陽光,投出破碎的虹。梧惠想起路上有座小型教堂,窗框處乾乾淨淨,一點殘留的玻璃也不曾留下。孩子們將它敲掉,用光閃過梧惠的臉,嬉笑著跑了。良久,梧惠的雙目才感覺到一陣斑斕的鈍痛。
耳邊傳來若隱若現的狗吠。不遠處的空地上,似有敗軍留下的軍犬和土狗廝殺。有幾個閒散人員圍在那邊,大聲叫好,夾雜著不知是銅板還是彈殼碰撞的脆響。她不想招惹,視線搜尋其他人的存在。但目光所及之處,隻有幾位老人在曬太陽。
靠近他們時,一位老嫗突然大叫起來。她後退兩步,這才意識到自己快要踩到她的麻袋。裡麵會有什麼,梧惠並不好奇。她試圖說些什麼,才發現老人們大多耳聾眼瞎,聽不清她的話。一番失敗的交涉結束,梧惠不得不就此離開,繼續朝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有一聲淒厲的慘叫刺入耳中。
她的嘴抽動一下,僵硬地轉過頭。空地上的黃色土狗戰敗了。它在地上徒勞地抽搐,紅色的血水往外湧著,讓人想起失控的水龍頭。軍犬把土狗的腸子拖出兩米。從梧惠的視角望去,像紅色的、黏稠的破折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旁的中年人們叫喊著,有人哀愁有人笑,還有人拿來鐵棍將近乎發狂的軍犬推開。另有個跛子,托著一條斷腿,拿來大鍋與破勺連連敲打,終於嚇退了瘋狗。人們奪來鍋子,商量著死狗該怎麼分配才好。跛子一瘸一拐,追不上他們。
那群人中,有禿頭的男人朝梧惠吹著口哨。她茫然地停下腳步,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見狀便想上前招惹她。梧惠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無法動彈,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判斷能力。
恰有一隊推著竹車的人從空地路過。簡陋的推車上堆著麻袋,上麵印著紅十字會的標。有白色的粉塵隨顛簸逸散,也許是石灰。梧惠看到他們都穿著膠鞋,戴著口罩。
有人扯下口罩,朝那群臟兮兮的懶漢吹起哨子。刺耳的聲響劃破空氣。他又用上膛的動作以示恐嚇。他們立刻拎著死狗和鍋子,作鳥獸散。
吹哨的人還在咒罵,讓他們少惹麻煩,瘟疫來時誰也彆活。
“……這位大哥。”
梧惠打斷他,他回頭瞪了梧惠一眼。梧惠終於發現這是一位短發的婦女。
“抱歉……”
梧惠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婦女的眼神有些怪異,讓她想起一開始好心送她的車夫。她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的衣服太新了。和這裡所有人相比,並不像同一個世界。
“上麵要來人了?”一陣審視過後,婦女突然切出一張殷切的臉,“要修嗎?什麼時候修?您是哪家大小姐?有帶賑災金、糧食和信來嗎?”
“不是的……抱歉,我在找人。我想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