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和莫惟明坐在頭等艙靜靜地等待。
“按照曜州……不,全國各地的法律,包庇犯罪者,的確也是重罪。而像角那樣的,有五個——不,四個吧。他們一定都背負著命案,不止一條。若像是曲羅生說的,她在明知道這種前提下,還是收他們為弟子,為了……抵抗孤獨。”
“她需要把柄。”莫惟明說,“隻有牢牢掌握每個人的弱點,玉衡卿才能更輕易地操控他們。而大家也因為有著共同的秘密,對彼此的態度心照不宣。同謀者的鏈接的確比一般的師門甚至親屬更加牢固,因為他們都有絕不能背叛的理由。”
“也許為了避免誰有非分之想,雲霏甚至可以把這部分記憶封印起來。”
莫惟明權衡再三,決定坦誠一件事。
“其實我之前沒和你說過——我與徵私下建立了聯係。他也是性情中人,內心卻比商更清醒冷靜。聽他說起自己過去的事時,我就已經有所懷疑。”
梧惠看向他。“懷疑什麼?”
“懷疑雲霏有誘導殺人的傾向。”
莫惟明側臉看向她。一片雲從太陽附近移走了。窗外的光線恰好落在他一半的臉上,顯得暗得更暗,明得更明。
雖然不希望果真如此,但梧惠也並不是沒有這種預感。她微微低頭,莫惟明繼續說:
“得到將軍扶持的人生,徵的性格算得上溫良。當然,因過人的天賦與成倍的刻苦,他也有著所有人都會有的‘恃寵而驕’。但這被控製在無害的程度。甚至,將軍要砍他的手時,為了不把事情鬨大,他也寧願接受這個結果。”
“他一定知道,這意味著他再也無法做伶人了。就算能留在府上,也會受儘欺辱。”
“但那時候,樂正雲霏出現了。她令所有弟子將現場大肆破壞,並不顧及徵的處境和感情。而後,他們將他逼迫到不得不做同黨的境地。在那個情況下,所有人都以為他得到了幫助,得到了救贖,但其中的心理壓力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被挾製著上了賊船,成為共犯。”
“這麼想來真是很可怕的事。如果想提出抗議,反而成了他不知恩圖報、不識抬舉。而且對當時的徵來說,多多少少也覺得‘得救了’吧。之後的人生被編排好了,一帆風順,倒是還好。可一旦追憶起過去的細節,也會發現經不起推敲吧?他們隻能將重點放在當下,時刻提醒自己與眼前的家人在一起的事——他們也隻有彼此。”
“所以比起窩藏複數個殺人犯,這種教唆或者誘導犯罪,才是最嚴重的問題。”
他們都不再說話,而是無言地望著彼此。沉默裡又蘊藏千萬輕飄飄沉甸甸的感慨,卻也無他用。他們正在等這個人。這個話題中的人……
朽月君告訴他們,雲霏就在放逐玫瑰號上做客。遊輪誠然有觀景度假的作用,這倒不是什麼稀罕事。兩人還以為,她和之前他們的住處差不多。不過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緋夜灣停留了多久,又是來做什麼的。
具體的事,朽月君表示殷社不便透露,還是親自去問雲霏本人吧。
他們等了很久。
茶幾是黑檀木的,邊緣雕著西式卷草紋,台麵擺著套描金骨瓷茶具。茉莉香片泡的茶早已涼透,茶湯表麵凝著一層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膜,像是時間在此停滯的證據。梧惠盯著茶杯,杯底沉澱的茶葉像一團蜷縮的陰影,再也泡不出半點香氣。她抬手看了看腕表,指針的移動緩慢得幾乎像是幻覺,可時間確實已經流逝了太多。
絲絨沙發上的刺繡靠墊仍保持著蓬鬆的弧度,錦緞麵料微微泛黃。莫惟明坐不住。他已在艙內踱步已經數圈有餘。他已經摸清了這個房間所有的配備與裝飾。
皮鞋踩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暗紅的地毯鋪滿艙室,藤蔓紋樣被磨得黯淡,卻仍能窺見昔日的奢靡。天花板上垂下一盞鎏金水晶吊燈,玻璃墜飾蒙著薄灰,折射出零星冷光,與陸地的舞廳無異。
壁板上掛著幅油畫,畫中穿旗袍的淑女笑容模糊,畫框露出底下斑駁的木質。整間艙房像一場被遺忘的盛宴,華麗依舊,卻透著股腐朽的甜香——那是絲綢、檀木、脂粉與灰塵混雜的氣息,是繁華最後的吐納。
莫惟明坐不住了。他已經開始出現強迫症的傾向。三度走到舷窗邊,又三度折返。每一步必須都邁得差不多長,落腳點要幾乎與上次一致,就像貓一樣。若花紋有了偏移,身上的“刺撓”感就會加重一分。轉身的時候,必須嚴格保持順時針和逆時針交替,否則他就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擰了一圈又一圈,要把血肉擠出來。這不是個好的預兆。
他眉頭緊鎖,指節抵在唇邊,像是要壓抑某種即將爆發的焦躁。最終,他推開艙門,大步走向甲板,似乎想借海風驅散胸口的窒悶。
梧惠看向他,多少也有些坐不住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的幻聽更加嚴重了。
她分明聽到描金的骨瓷茶杯突然歎了口氣。是沾著一點茶垢的那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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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好癢啊……
梧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幫它用力抹掉頭上的斑點。還沒將它放回去,它又說:
這下好多了。
上次清洗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和它最近的搭檔說——刷子粗魯得要命,還不如讓海水泡一泡呢。可這時候,旁邊銀勺立刻尖聲反駁:得了吧!你忘了上回沾了鹽漬後哭哭啼啼的樣子?梧惠失神地盯著它們好一陣,確保它們沒長出眼睛和嘴巴來。
目前而言,似乎隻是幻聽,而非幻覺。
但是,這裡誠然有具備口鼻的造物。壁上的油畫裡,穿旗袍的女人微微側過臉,睫毛在畫布上投下淡青的陰影。三十年,永遠這個角度。她喃喃著。左手邊的舷窗,右手邊的茶幾,連光影都分毫不差。你們誰記得上一次有人為我調整畫框?
角落裡那盆南洋杉突然抖了抖針葉,聲音沙沙得像老唱片:植物園的噴泉聲多好聽啊……現在?連隻肯說話的麻雀都沒有。對了,你身上那個煙洞,是不是十年前的雪茄燙出來的?地毯上的金線立刻尖叫起來:是八年前!張督辦那個敗家子……
梧惠遊蕩到彆處。路過穿衣鏡時,它突然冷笑。所有聲音驟然拔高。水晶吊燈的玻璃墜叮叮當當吵嚷著誰該擦灰,黑檀木茶幾抱怨威士忌酒漬腐蝕了它的雕花,連沙發縫裡一枚遺落的珍珠紐扣都在細聲細氣地講述某件旗袍被撕破的豔情秘聞。
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水晶吊燈的玻璃墜叮叮當當爭吵起來,沙發縫裡的珍珠紐扣細聲講述著某個深夜的秘聞,銀煙盒慵懶地吐著煙圈般的絮語,連舷窗上的水漬都在竊竊私語。梧惠感到太陽穴突突跳動起來。
她捂住耳朵,但聲音從指縫裡鑽進來,從地板下滲出來,在天花板上盤旋。每個音節都清晰可辨,卻又在交彙時變成無意義的嗡鳴。最後,連空氣都在震動,所有聲音糾纏在一起,變成一鍋沸騰的、黏稠的噪音。
語言失去了形狀,意義溶解在聲浪裡,隻剩下純粹的、令人窒息的嘈雜。
梧惠捂住耳朵,指縫裡卻鑽進一聲慵懶的哈欠:“彆費勁啦,我們又不在你耳朵裡。”
這太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