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失去了錨點。舷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深藍依舊凝固著,陽光以一種恒定的、缺乏溫度的姿態鋪陳在海麵上,像被凍結的液態金屬。
沒有日落,沒有星辰,沒有海鳥掠過單調的剪影。體感上,疲憊和饑餓的累積似乎已過了一天,但天色毫無變化,隻有死寂的藍和白。這永恒的“正午”像一層厚重的棺蓋,沉沉壓在放逐玫瑰號上。天上的藍色和白色,腳下也是藍色和白色。
玉衡卿·樂正雲霏早已回到了她自己的艙房。她沒有告知位置,兩人也沒有詢問。一種心照不宣的疏離感彌漫開來,仿佛她隻是這艘船上一個飄忽的、與世無爭的住客,而非他們追尋的目標或潛在的對峙者。向她打聽這艘船的詭秘?兩人都默契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會多說,他們也不願在她那深潭般的平靜前顯得過分急切。
“總得做點什麼。”莫惟明打破艙房內令人窒息的寂靜,聲音在空曠中顯得有些突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仿佛在暗中窺視的華麗陳設。“不能乾等。”
梧惠點頭,胃裡因未知的焦慮和停滯的時間感而微微翻攪。她站起身,目光下意識避開那麵穿衣鏡——它曾在幻聽最甚時發出冷笑。“往下走?”她提議,聲音帶著一絲緊繃感,“動力層?或者……更深處?”
“嗯。”莫惟明簡短應道,率先走向艙門。他的背影在過於明亮卻又毫無生氣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直,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鎮定,像一堵試圖隔絕恐懼的牆。
離開相對“安全”的上層客艙區域,沿著狹窄的金屬舷梯向下,空氣陡然變得不同。一種混合著鐵鏽、機油、陳舊海水腥鹹,以及某種……更深層、更難以描述的腐敗甜腥氣味撲麵而來。光線愈發昏暗,僅有幾盞應急燈在頭頂投下慘淡的、搖曳不定的光圈,在布滿管道的艙壁上拉出扭曲晃動的陰影。腳下的金屬網格樓梯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巨大的胸腔肋骨上。
梧惠緊緊跟在莫惟明身後,手指無意識地抓住了他外套的下擺。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並非溫度所致,而是一種源自記憶深處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太像了。
這壓抑的通道,這昏慘的光線,這無處不在的、仿佛滲透進金屬本身的陳舊氣味……尤其是那混合在鐵鏽機油味中,若有若無的、如同溶液浸泡過久的組織散發出的微甜腥氣。
雖然完全不同,但和在南國的感覺實在是太像了。尤其是地下室。她總是疑心某個龐大而扭曲的生物會忽然出現。雖然,她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她還好嗎?
那些被暗沉燈光照亮的、蠕動的、搏動的、鑲嵌在冰冷金屬框架中的血肉結構,再次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冰冷的金屬器械反射著無情的寒光,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可能是屬於海水的鹹腥。她仿佛又置身於那條通往深淵的走廊,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懼之上。
“怎麼了?”
莫惟明察覺到她步伐的凝滯和驟然加重的呼吸,停下腳步,微微側身。
梧惠猛地搖頭,試圖甩掉那過於鮮明的幻影。她鬆開抓著他衣角的手,指尖冰涼。
“沒什麼。是覺得……有點冷。”
莫惟明沒有追問,隻是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他重新邁開步子,但步伐明顯放緩了些。“這裡的通風係統大概很久沒好好運轉了,空氣有點滯澀。”他語氣平淡,“放輕鬆點。恐懼會讓感官放大。沒人倒還好。若真突然出現什麼人,也分不清敵友。”
他的話帶著醫生特有的冷靜邏輯,試圖為她的不適提供物理層麵的解釋。但梧惠知道,這寒意和恐懼的源頭,絕非僅僅是汙濁的空氣。
通道兩側,粗大的黃銅管道如同僵死的血管,纏繞著、攀附著艙壁,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油膩的光澤。一些管道表麵覆蓋著厚厚的、顏色可疑的鏽蝕和汙垢,有些地方凝結著暗褐色的、類似乾涸血跡的斑塊。更深處,傳來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嗡鳴,不像機械運轉,更像是某種沉重生命體在沉睡中發出的、無意識的低吟。
她當真聽到它們發出聲音似的。
咯。咯。咯。咯。咯。咯。
呼呼……呼呼呼呼……
啊,啊——呃,啊啊啊……
你,害怕。她的心。荒蕪明亮。
梧惠開始能感覺到背後一陣酥癢。可能是冷汗擴散,衣服被濡濕的過程。
這次不是之前那些茶杯、油畫或吊燈帶著情緒和邏輯的抱怨或講述。是純粹的、混沌的喧囂。仿佛有十幾個人、幾十個人,擠在那些管道後麵,擠在生鏽的艙壁夾層裡,擠在頭頂搖晃的應急燈光暈無法照透的濃稠陰影中,正用她無法理解的、破碎扭曲的語言,同時、急促、毫無意義地嘶喊、低語、呻吟、爭吵。
聲音毫無邏輯地堆疊、碰撞、撕裂。它們不是任何一種她知曉的方言,也不是某種陌生的外語——至少沒有任何她所能辨識的語法結構或韻律節奏。音節尖銳如金屬刮擦,低沉如悶雷滾動,粘如油脂滴落,夾雜著類似野獸喉間的咕嚕和氣流急速穿過狹窄縫隙的嘯叫。像無數破碎的玻璃碴,混合著滾燙的瀝青和冰冷的蠕蟲,一股腦地傾倒入她的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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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猛地捂住耳朵。沒有用。聲音並非來自外界空氣的振動,更像是直接從她顱骨內側炸開,從她每一根血管裡奔湧出來。它們沒有具體的指向,卻又無處不在,像一張由混亂音節編織成的、冰冷黏凝的網,將她從頭到腳緊緊裹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