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終於傳來碼頭木質棧橋那堅實、略帶彈性的觸感,混雜著海腥味和鐵鏽的氣息。莫惟明踉蹌站穩,抬頭望向天空。黃昏的色澤從天際暈染開來,不再是船上那片凝固、令人心慌的虛假光明,而是真實的、帶著溫度變化的暮色。
這過於自然的景象,反而帶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大約體感時間半小時前,他們還被困在下層甲板。九方澤獨自滑下豎井,在雲霏留下的十字標記處揮動手斧,全力砸去。
沉悶、恐怖的撞擊聲瞬間爆發。每一次敲擊都如同撞響一口巨大的喪鐘。轟鳴聲穿透層層甲板,震得上方守候的三人都耳膜欲裂,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就好像不論逃到哪兒,這噪聲都能通過固體追逐人們的耳朵。
聲音沒有持續太久。九方澤爬上來,從口袋裡掏出那不同尋常的紅色珠子時,三人同時倒吸冷氣。在意識到它是什麼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感瞬間彌漫開來。
梧惠下意識後退半步。雲霏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忌憚。莫而惟明眉頭緊鎖,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審視如同評估致命病原體。
九方澤說,赤真珠並非藏在管道壁之後。
管道壁遠比預想的更厚實沉重,它嚴絲合縫地嵌在金屬壁內部,如同生長在其中。更令人驚異的是,它堅硬得超乎想象,斧刃數次砸在其上,竟連一絲劃痕都未能留下。
他們迅速做出判斷:除了九方澤,無人適合直接觸碰這危險的器物。何況,他非星徒之身,作為暫時的保管者似乎沒什麼爭議。
梧惠問他,可曾有什麼身體或精神的不適,亦或感到莫名的力量,而他是否具備調用那股力量的能力?九方澤隻是搖頭。他說,在他眼裡,這不過是眼球大小的珠子罷了,沒什麼特彆——就連經濟價值,他也沒有興趣。
但,即便找到了赤真珠,幾人也對之後的處境一籌莫展。
他們將它帶回會客廳,繼續麵麵相覷。那之後,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也是體感時間,喉嚨乾渴的梧惠向後廚的方向走去。以防她身體不適,莫惟明緊隨其後。
就當梧惠前腳買出門框時,她愣在原地。
舷窗外,殘陽如血。
莫惟明在她身後停下,視線掠過她的肩頭。而後,他也將手指微微顫抖地指了過去。
九方澤和雲霏相視之後,先後站起身。
隻見舷窗外,那片凝固了不知多久、毫無生氣的慘白天空,邊緣處竟出現了一抹難以形容的、帶著暖意的顏色。暖色蔓延、加深。舷窗內的光線,不再是恒定的慘白,而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擰滅的燈泡,開始一層層、一片片地黯淡下去。
真實的、屬於黃昏的陰影,第一次爬上了冰冷的舷窗玻璃,也爬上了四人驚愕的臉龐。
精神的影響解除了。
也許是從九方澤得到赤真珠的那一刻開始。
但為什麼?是他乾涉了原本它的運作,還是發現它這件事達成了乾涉的終止條件?
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
無需更多交流,他們整齊劃一地朝著出口跑去。那連接船艙與外界的那道厚重、冰冷的金屬艙門。艙門依舊厚重,依舊冰冷。九方澤看了一眼身後的同伴們,他們不約而同,微微點頭。於是他伸出手。
一聲沉悶卻無比清晰的摩擦聲,如同天籟在船艙中響起。
真實的、帶著涼意的晚風迎麵襲來。
近處昏黃的光暈,遠處城市的輪廓,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們的眼簾。
沒有片刻遲疑,四人如同掙脫囚籠的困獸,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那扇敞開的門,踏上了碼頭棧橋那堅實而略帶彈性的木板。
直到此刻,站在棧橋上,感受著真實的海風、真實的暮色、腳下真實的觸感,那股巨大的、沉甸甸的虛幻感才如同潮水般湧來。他們逃出來了,逃出了那凍住時間的牢籠。
身後,巨大的遊輪如同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但誰也不敢再回頭。
被真實世界的暮色與海風包裹,他們卻陷入更深的茫然。劫後餘生感尚未散去,前路的迷霧已然升起。黃昏的暗色裡,莫惟明轉過身確認:“你們有覺得身體有什麼不適嗎?”
九方澤眉頭微蹙:“我不確定自己是真有些餓了,還是錯覺。”
“我太困了。”梧惠打了個哈欠,沉重的疲憊如潮水般上湧,“感覺,眼皮好重,需要睡覺……想把消耗的所有精神一次性補回來。”
莫惟明站在棧橋邊緣,望著遠處城市稀疏的燈火,身體深處卻湧動著一股矛盾的亢奮。這並非純粹的精力充沛,更像是在激素殘餘刺激下的強行支撐。他知問題並未解決,最棘手的源頭就在九方澤貼身的口袋裡。
他看向同伴,直白地提出了問題。
“那東西必須處理。是還給九爺,還是……”
另做打算?
這個無聲的念頭仿佛帶著重量,瞬間驅散了梧惠的困意。她猛地抬眼看向莫惟明,眼中充滿了驚愕與不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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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留下它?”她皺起眉,“這念頭……說實在的,我感覺本身就不道德。更何況,這是雲霏承諾為殷社找回的東西。”
“你不覺得跟黑幫講道德是件還挺好笑的事嗎。”莫惟明當真有點想笑了。
但梧惠說的不錯,這是天璿卿和玉衡卿之間的約定。於是莫惟明的目光隨即投向雲霏,帶著無聲的探詢。
“我想請問,既然您如此忌憚直接觸碰赤真珠,之前找到時,又是如何將它安然交到殷社手中的?”
雲霏接收到了他的目光,隻淡然道:“短暫的持有並非無法承受。在過去,我很快就能交接給殷社的人。我本該在這裡獨自休養一段時間,等人接應我時再幫忙尋找。但現在讓我收著她……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意誌堅定、心思單純之輩,不覺得我能將它帶多久呢。”
梧惠的思緒則飄向了更早之前。
在她被誘騙登船、身陷囹圄之前,赤真珠分明應該在軟禁中的殷紅手中……這個念頭讓她心頭一凜,下意識地看向莫惟明,眼中閃過一絲驚悸,隨即迅速閉緊了嘴巴。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他們幾乎是同時湧起這個想法:雲霏之前接觸的九爺,可能是朽月君偽裝的。二人在琉璃心的幫助下,能夠一眼看透朽月君的偽裝,雲霏卻未必。至於梧惠在羿家宅邸見到的殷紅,是如何看穿她內心所想,恐怕並不是赤真珠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