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明下意識地反問,同時感到鏡片微微發熱。視野中的強光迅速衰減、調整,恢複了清晰的視界。他順著曲羅生的目光望去,心臟猛地一沉。
隻見在那片由西向東橫掃的、熔金般的光流中心,一個巨大的、清晰的黑色剪影正在高速移動。那輪廓,確實像一隻展翅翱翔的鳥。更令人驚駭的是,這散發著恐怖光明的“光源”本身,竟然是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核。
一個在光之海洋中逆流疾馳的晦暗剪影。
他們屏住呼吸,看著那隻無法理解的“光中黑鳥”越來越近。在它龐大身軀掠過的軌跡後方,無數細小的、煤渣般的黑點正從地麵、從建築縫隙中升騰而起,彙成一股股黑色的煙流,瘋狂地追逐著它。
當這不可思議的存在飛臨千華巷的上空時,那些地麵上,或是藏匿他處的、尚未死去的烏鴉,竟也有零星幾隻猛地抽搐,掙紮著拍打翅膀,搖搖晃晃地騰空而起,加入了追逐那黑暗光源的行列。
直到此刻,借著那巨鳥靠近時散發的、幾乎要融化一切的光,他們才真正看清:天空中那些像是灰燼的漂浮物,赫然是一隻隻殘存的烏鴉。它們如同被巨鳥羽翼掀起的黑色雪沫,渺小得如同背景裡的噪點。
這強烈對比無聲地昭示著天空中心那隻“鳥”本體的龐然,以及它距離地麵的遙遠,遠到足以讓它在視覺上維持著“鳥”的形態,而非一座移動的山巒。
巨鳥的目標並非他們。它隻在東城區的天空盤旋了短短一圈,巡視一般威嚴。隨即,它調轉方向,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朝來時的方位疾馳而回。它迅速消失在西方,回到現身的區域,又繼續向前,直到隱沒在西城區更遠處的建築輪廓後。它仿佛隻是在曜州這片被瘟疫和異常籠罩的土地上空,進行一次短暫而目的不明的掃蕩。
籠罩天地的金光,隨著巨鳥的遠去,如同退潮般暗淡了些,但並未消失,隻像從正午變成黃昏。路燈慘淡的光芒和滿地狼藉的鴉屍,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咖啡館內外陷入一片死寂。過了許久,角落裡才傳來一聲驚呼。
“剛剛……那個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四人齊刷刷地回頭——是那對躲在翻倒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的情侶。男人臉色慘白,慌忙捂住女友的嘴,瘋狂地比著噤聲的手勢,生怕這聲音會再次驚動什麼。
這聲驚呼似乎也驚醒了梧惠。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瞬間轉身麵向二人,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急切:“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剛才那個東西,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太不正常了!一直留在曜州的曲先生,對這個……有什麼頭緒嗎?”
曲羅生看向梧惠時,收斂了戰意和鋒芒,微笑不減:“我隻是照老板的命令行事,職責很明確,從不過多揣摩事態的發展”
梧惠幾不可聞地“嘖”了一聲,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看口型像是在罵“問你也是浪費時間”。
曲羅生仿佛沒看見她的不耐,話鋒卻極其自然地一轉。“不過……”他的目光似乎穿透出現裂紋的玻璃,投向外麵被強光扭曲的街道,“這個景象,倒是讓人想起在南國的時候。那種異常的白晝,對吧?畢竟,有能力支配晝夜輪轉的東西,這世上……可不多見。”
莫惟明立刻向前邁了一步,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你果然知道什麼!包括我們在船上的時候……”
他猛地刹住話頭,意識到自己差點被套出更多信息。
曲羅生攤開手,姿態顯得誠懇:“何必如此緊張?不如,我們還是做個交易吧。我這個人,其實是很不喜歡打架的。如果能通過和談解決問題,對大家都好,不是嗎?天色也‘晚’了,不如你們先跟我去一趟緋夜灣?”
又是什麼請君入甕的戲碼。這下三個人都在同一時刻擺出“拚死相搏”的架勢。
“誒?我可是很有誠意的。你們看,”他滿麵無辜地指向窗外,“畢竟現在這個點兒,喊黃包車也困難,更何況……‘道路不平’。就算你們不願意在我們那裡歇腳,我們晚上也可以開車,安全地把你們各自送回去——您還是住在老地方嗎?”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九方澤身上,像是在尋常地谘詢,仿佛剛才的生死相搏從未發生。
九方澤緊緊抿著唇,瞪著曲羅生,眼裡帶刺。這個人,怎麼能如此輕描淡寫?那些招招致命的攻擊、掀飛的桌子、破碎的杯盤都隻當是做夢?他如何像個沒事人一樣,若無其事地邀請他們去“做客”?這個人,早就不能用在南國時期“和平共處”時的態度審視了。
他身後的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光接觸的瞬間,無聲的信息已經傳遞完畢,達成了共識。莫惟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對曲羅生說道:“好吧,我們考慮一下你的提議。”
九方澤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他們,但眼神解除後,他立刻明白原因——強行突圍,在曲羅生及其背後勢力的注視下,帶著赤真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迅速調整策略,誤導道:“他是衝我來的。東西在我身上。你們先走,我拖住他。”
梧惠卻搖頭,迎著九方澤的目光,語氣帶著無奈的冷靜:“與其在這裡耗時間——”
她的手已伸向自己的口袋。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口袋內側的瞬間……
她碰到一隻手。
冰涼、滑膩、帶著某種蹼狀結構的小小的手。
那觸感轉瞬即逝,如同幻覺,卻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她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不止。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她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曲羅生的肩頭。
隻見一個皮膚青灰、身形瘦小如嬰兒的鬼怪之物,正如同壁虎般無聲無息地懸掛在他的肩膀上。而曲羅生本人卻仿佛對肩上這個可怖的存在毫無察覺。
可是,此刻,他正隨意地拈著一枚散發著不祥暗紅色微芒的珠子。
她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摸向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剛才那瞬間的冰涼的觸感仍在指尖殘留。
將珠子收攏進掌心,曲羅生隨即對著明亮的街道,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看來,你們的確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