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一個名叫龐小二的叛軍士卒倚在樹杆下打了個盹,睡夢中緊皺著眉頭,表情顯得有些擰巴。
尖銳的哨聲再次響起,他從噩夢中驚醒,倏地站起,不多時,幾個同袍已罵罵咧咧地從樹林裡出來,四麵八方都有。
“啖狗腸,找到小舅舅沒有?”
“隊正找到了。”
龐小二還以為他們找到薛白了,轉頭一看,隻見隊正孔讓手裡正提著一隻野兔的耳朵,一邊道:“那位薛太守不就是一隻兔子嗎?”
士卒們頓時一陣嬉笑。
“隊正,我聽人說那楊家姐妹可美了,真有那種又被她們睡又升官的好事。”
孔讓一本正經地點頭道:“等我們把薛白拿了,煮了他的肉一人一塊吃,也就能讓美婦人們輕易看上我們。”
“真的?”
“蠢材!”孔讓罵道:“殺入長安,你要怎樣的婦人沒有,哪需這般麻煩?哈哈哈。”
嬉笑聲更大了,這也是士氣高昂的一種表現,龐小二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龐小二原本不屬於這一隊,他的隊正聶平虜與孫讓起了衝突,被盧將軍殺了,他才被編到孔讓麾下。經曆這一切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他腦子裡渾渾噩噩的。
孔讓遂帶著部下們烤兔子吃,火才生起來一會,那頻繁而尖銳的哨聲已再次響了起來,很快有騎兵從遠處奔來,喊道:“薛白已進入南白村,立即前往包圍!”
火苗炙著兔皮,油脂被烤出來,發出“滋滋”的聲音,孔讓看了,道:“等我們吃完了再去,來得及。”
“不行!將軍有命,即刻前往,不得耽誤!”
“好吧。”
孔讓用力踢了一腳地上的沙土蓋在火堆上,渲瀉了心中的不滿。自從叛亂以來,他們得了大量的賞賜,又被縱容燒殺搶擄,士氣正是高昂之時,都盼著早日奔赴洛陽大乾一場,被分派來圍堵薛白便有些沒意思了。
就像是說好了要去打獵,臨出發時卻成了“去,把那隻老鼠捉了”。
“隊正,烤著唄,這麼多人對付一個薛白能要多少時間?南白村也不遠,立了功,正好回來吃。”
“哈哈哈,也是。”孔讓大笑起來,“兄弟們,那村子我們去過,今日就再去一趟。”
“好!”
他們很快策馬而去,留下一堆篝火還在烤著野兔,一點點將那皮肉烘成了最誘人的金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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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把天邊的雲朵染成了紅色,往日傍晚,南白村裡往往炊煙陣陣,是最熱鬨的時候。今日卻顯得分外沉寂,雞犬不聞。
鄧四娘跑出樹林,迫不及待奔進村中,一不小心被絆倒在地,絆倒她的是地上橫著的兩具屍體,是她認識的鄰居。再往前走,她男人的屍體就趴在小橋邊。
她跑過小橋,撲到他身邊,抬頭一看,滿村的都是屍體,有的已被野狗啃食得不成樣子。這情形看得她眼睛一酸,大哭起來。
身後的樹林裡響起一陣撲騰聲,有突如其來的動靜把鳥兒們驚飛了。
整個南白村由靜到動,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四麵八方像是約定好了一樣鼓噪起來。奔騰如雷的馬蹄聲、傳遞信號用的號角聲,以及各種吆喝聲。
“收縮包圍圈,彆讓他們跑了!”
跪在屍體邊的鄧四娘轉過頭,在夕陽最後的殘暉裡看到塵煙飛揚、一列列騎兵如山如林般出現在小橋對麵。
雖數百人,卻像有千軍萬馬隻為她一人而來。
壓迫感撲麵,好比她是一隻小小的螞蟻,而整個泰山壓在了她的頭頂上,恐懼的同時還有另一種錯覺。
哪怕隻是一個村婦,她竟也有了自己值得與千軍萬馬為敵的驕傲豪情。
“那裡有人!”
“拿下她!”
一隊騎士徑直奔向她,流水一般地由橫列而轉為縱隊,揚起了手中的兵器。
下一刻,異變突起。
“轟!”
小橋轟然炸開,橋上的兩名騎兵在一瞬間連人帶馬被炸為碎片,而已經衝過橋的騎兵中也有兩人被高高掀起,摔在地上,成了兩瓣。
方才還一往無前的熱鬨攻勢頓時停了下來,眾人都驚呆了,盯著地上的半截屍體發呆。
“啖狗腸。”
孔讓好不容易安撫住受驚了的戰馬,回過神來先罵一句粗話發瀉心中的恐懼,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濕透了,全是被冷汗浸的。
他是第二支要衝過小橋的隊伍,離那被掀飛的人隻有十餘步遠,清楚地看到那披甲的身體是怎麼被撕碎。盔甲的碎甲還彈傷了他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士卒,那士卒鼻子被削掉了半截,慘叫不已,觸目驚心。
“這就是那天雷地火?”
孔讓的將軍盧子期就是被炸死的,他當時很幸運沒被調到真定城,還認為在場同袍的描述太過誇張。今日親眼所見,心裡已打了退堂鼓。
怪不得所有人都重視薛白,這樣的人物,豈是自己一個普通小卒能拿下的?
“河裡有人!”
忽有人喊了一句,眾人定神一看,果然有人正在下方的河灘邊奔跑。
“快,射殺他!”
箭矢遂“嗖嗖”地向河灘落去。
孔讓也射了一支箭,可他還未從驚恐中回過神來,手抖得不成樣子,箭矢最後直接飄進了河裡。
他沒有說,可事實上,他未戰已先怯了三分。
原本以為隻要衝進村子裡拿人,很簡單的一件事,可現在,叛軍必須隔著河重新整備,再搭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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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在火堆上的兔子一點點被烤焦了,皮肉由金黃漸漸變成了焦黑,最後,連骨頭都被燒成碳。
柴也燒完了,火熄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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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讓餓得前胸貼後背,本以為今夜隻需要包圍村子、防止薛白逃竄就好,但在入夜之後,田庭琳親自趕到了。
校尉們連忙迎上,麵帶羞愧。
“怎麼回事?”田庭琳臉色難看,“大軍五更就要拔營,將軍還在等消息!”
他往日都是稱田承嗣為“阿兄”,此時稱作“將軍”顯得鄭重不少,該是出發前被田承嗣重重訓斥了一頓。
“又遇天雷地火了,村前村後都有,死了六人、傷了三十餘人,傷亡是小事,怕還有雷,夜色裡貿然行事,讓薛白趁亂逃了反而不好。”
“我不聽解釋!”田庭琳喝道:“大軍日夜六十裡至此,因為一隻老鼠還要耽擱幾日?!”
他很嚴厲,且另外還帶了兩百人,當即命令這兩百人拉開包圍,其餘人進村擒殺薛白。
更多的火把被點燃,火光又更亮了些。
“過橋。”
孔讓一手執著火把,一手執著韁繩,看向前方那才搭好的橋,心有餘悸,轉頭看了眼,喝道:“龐小二,你先過!”
“喏。”
龐小二也怕被炸碎,臉色煞白地領了命令,踢了踢馬腹,驅馬向前,但那戰馬也因巨響受了驚,聞到那刺鼻的硝味,不肯上前。
“小畜生,走。”
龐小二隻好下了馬,拉著它過橋。這次沒有遇到爆炸,他到了對岸,往前走了十餘步,見到前方趴著幾具屍體,這是他的隊正孔讓帶人殺的。
“一間間搜!”孔讓走在後方,催促道。
這村子算是大的,屋舍都是用黃土砌成,小巷兩邊就是坑坑窪窪的土牆,火把一照,能看到牆上的蜘蛛網,前方狹長的道路卻還是一片漆黑。
龐小二踹開一個屋門,看到裡麵趴著一個孩子的屍體,當即一愣,感到背上涼颼颼的,額頭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
“這裡沒有,再找吧。”
一隊人轉回巷子。
龐小二神不守舍,四下看著,終於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
“啖狗腸,彆廢話,好好找。”
“我覺得不對啊。”孔讓道,“我們拿著火把走在明處,要是迎麵撞上薛白,殺得過他的人嗎?”
他認為田庭琳還是太急了,三百人也好、五百人也罷,散進這村子裡,遇到薛白的人馬,多少都要有些傷亡。倒不如好好歇一夜,白天再搜查。
“像這樣走在這巷子裡,很容易被伏擊啊……”
“噗。”
孔讓感到有血濺到了身上,回頭一看,當即驚喊道:“在這裡!”
小巷後方,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凶神惡煞的大漢,身上甲胄俱全,手持鋒利的長柄陌刀,已再次揚起刀劈下來。
這兩人沒有帶火把,他們守株待兔不需要帶。
“來人!”
孔讓分明人數占優,但心中先怯,好一會才想起吹哨,他慌張地把哨拿到嘴邊。
“噓——”
哨聲才起,陌刀已“唰”地劈下,從他脖頸斜斜劈了進去。
走在最前方的龐小二回過頭來,隔著十餘個同袍,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隻聽到同袍們喊著“隊正死了”推搡著他往前跑。
其中也有士卒想殊死一戰,奈何這種地勢下,隻有被推搡著的份,但凡逃得晚了,那鋒利的陌刀毫不留情便劈了過來。
龐小二甚至還未看清敵人的臉,已被推得丟掉了武器,他乾脆不管不顧地往前跑,此時才留意到好幾處都在喊“在這裡!”
哨聲此起彼伏,仿佛滿村都是薛白。
前方豁然開朗,那四通八達的小巷彙聚到了村子正中的一座祠堂,各隊逃來的士卒都湧向同一個地方。
有一個校尉在試著控製局麵,喊道:“都彆亂,列隊,列隊!”
龐小二下意識就要奔過去,然而,方才孔讓說的話卻又浮現在腦中,使他猛然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