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祐甫敢搶宰相風頭,陳希烈當麵雖沒發作,心裡卻耿耿於懷。
他回到官署後思來想去,便擬了一道公文,把崔祐甫外放為江陵長史。
永王之亂、雍王掌權,朝廷官員本就麵臨一係列的調動,這個小小的任命混在其中,看似是讓崔祐甫補江陵的闕,其實是想將他趕出朝廷中樞,也不易被人發覺。
公文遞上去之後沒兩日,薛白就批複了,駁掉了其中的幾項任命,恰就包括崔祐甫的外放。
陳希烈得到回執,不由疑惑太子是何心意,是覺得那愣頭青不適應江陵長史嗎?
也不知那日崔祐甫的小動作殿下看到了沒有,想必以殿下之敏銳,當不至於忽略。
猜測良久,陳希烈愈感委屈,埋怨殿下總不會是利用完了自己,就嫌棄自己老邁無能而過河拆橋吧。
若偏心更為年富力強、乾勁十足的崔祐甫,這麼快就喜新厭舊,未免也太不講究規矩了。
他驚疑不定之際,薛白已搬進了少陽院,開始每逢單日就在宣政殿小朝會。
朝會這種事,李隆基後麵在位這些年,基本都是沒有的,李琮倒是很勤政,凡有國務就開大朝會,可惜形式大於內容。
現在薛白監國,則是宣布每逢單日小朝會。倒也不大動乾戈,而是召少數幾個重臣議事,形式比較簡單。
當然,要複雜也複雜不了,畢竟還不是天子。
天還未亮,陳希烈就到了大明宮門前。
他等候時回頭見了長安城筆直的街道,不由喃喃道:“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這是薛白以前徹夜陪李隆基打骨牌時所作的詩,當年所有人都認為那是薛白在炫耀聖眷。可陳希烈今日重新念這首詩,忽然意識到,也許當年殿下就發下宏願要掌大唐權柄。
不一會兒,愈多的官員站在了陳希烈身後,有些甚至都是不必來朝會的,趁機來結黨營私罷了。陳希烈也笑嗬嗬地與他們聊上幾句,頗顯和善。
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馬緩緩而來,遠遠看著就能感到氣格雄渾。等候的官員們見了這人,紛紛讓開,讓他到前麵,直到他站到了陳希烈的後麵,是顏真卿。
“顏公,請。”
陳希烈笑了笑,請顏真卿站到自己前麵。
顏真卿擺了擺手,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刻意地示好與寒暄,獨自思慮著什麼。
相比而言,他遠比陳希烈要有氣場。
一眾官員見了,神色紛紛肅穆起來,列隊而立,不再說話。
他們都知道,已經沒有人能阻止顏真卿重新拜相,且不論其身份,隻看往這一站的氣勢,陳希烈的話語權就不可能大過顏真卿。
當年之所以屈居於李林甫之下乃陳希烈一時之軟弱,如今卻可知,軟弱絕非一時。
天蒙蒙亮之際,宮門緩緩被打開。
眾人依次進入大明宮,走到宣政殿的石階前,抬眼望去,恰見那年輕的大唐太子迎著朝陽立在殿前,銳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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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朝議,李琮因還在養病而沒有來,禦榻空在那兒,並無人坐。
薛白命李豬兒在偏殿豎了一道屏風,屏風後擺了一張大桌案,擺著各道公文與地圖,顯得有些淩亂,於禮製不合。
先提出異議的反而是顏真卿,指出這種布置破壞了宣政殿的格局,薛白虛心接受了這批評,但也沒命人撤下去。
接著,顏真卿竟是十分嚴肅地指出薛白沒有遵禮法先去給聖人請安,薛白則答聖人更憂心國事,盼眾臣能為他分憂,而不是糾結一些虛禮。
“朝廷經曆戰亂,正處綱紀廢弛之時。倘若殿下不能秉守禮儀,如何規範君臣?”顏真卿卻愈發認真。
陳希烈一聽,敏銳地感覺到這兩人之間在禮儀之事上有著分歧,且並不像偽裝。
他盼著他們能因此事而開始失和,可薛白卻沒有因為幾句批評而心懷芥蒂,依舊是虛心接受的態度,改不改就另說了,接著當即提出讓顏真卿複相。
此事順理成章,無人反對。
陳希烈早有預料,可心中不免還是有些失落。
可沒想到,緊接著,薛白竟又提出了想調杜有鄰回朝擔當中書侍郎,步入宰相之列。
眾臣不由嘩然,認為他就算想提拔心腹,這吃相未免太急、太難看了。
若有三個宰相,議事時隻要兩人通氣就能決定大事。而現在的宰相之列中,韋見素原本就有要致仕之意,近來自稱中風,避居家中不來上朝,顏真卿本就比陳希烈強勢,入相後必然搶走大半的話語權。
顏真卿人品才乾出眾,再加上方才他叱責了薛白幾句,顯得十分方正,大家可以接受。杜有鄰呢?才能平庸,顯然就是薛白的傳聲筒。
可以想到一旦顏真卿、杜有鄰並相,中書門下就是薛白一言堂。
於是,此時不少官員心中甚至起了嘲諷之意,暗想顏真卿是薛白的嶽丈,杜有鄰也是薛白的嶽丈,全都提攜為宰相,可見薛白治國的辦法就是嶽丈治國。
他們自然是反對。
就連顏真卿都覺得不妥,麵對群臣的意見,並不開口幫薛白。
此事暫時也就作罷。
薛白不以為意,徑直議論起國事。
“太上皇與聖人命我監國,但我年輕識淺,還望諸君能不吝賜教,暢所欲言,百無禁忌。先說幾樁緊要事……”
這邊說著事,那邊陳希烈卻還在走神,腦中想著可否借著薛白與顏真卿關於禮儀上的矛盾作文章,又考慮著如何勸韋見素不要辭官,保住相權。
今日攔得住杜有鄰一時,往後卻未必能攔得住啊。
“陳公?”
過了一會,便聽薛白接連相喚。
陳希烈方才回過神來,執禮道:“殿下,老臣正在思考殿下所言。。”
薛白啞然失笑,道:“那便請陳公談談,關於國庫空虛,有何良策?”
陳希烈猝不及防,好在他久在中樞,對這些問題很有經驗,略略沉吟之後就侃侃而談。
他說話調子起得很高,開口就是國家賦稅事涉田畝,聽起來格局很大,不愧是宰相風範。
但殿中眾人傾耳聽了半晌,漸漸泛起了些困意,卻還始終沒聽到有何實質內容,皆是些泛泛而談的話。
忽然。
“左相所言皆老生常談,今社稷百廢待興,迫須革除積弊,也該談出些新意。”
有人開口,話鋒銳利。
陳希烈正說得起勁,話卻被人打斷了,不由轉頭看去,隻見一人從薛白身後的官員之列裡出來,正是起居舍人崔祐甫,而他此前光顧著留意顏真卿,竟是忽略了這個刺頭也在。
“無禮!”很快,有親近陳希烈的官員喝叱道:“宰相說話,豈有你插嘴的份?”
一上來就指責崔祐甫“無禮”,顯然是想引剛才還十分注重禮儀的顏真卿出麵批評崔祐甫。然而,顏真卿竟隻是點了點頭,反而還讚賞崔祐甫的剛直、不畏強權。
薛白更是明顯偏袒,開口道:“方才說過,暢所欲言,百無禁忌,隻要是對社稷有利,不論是何諫言,皆可直說。”
簡單一句話就帶過了陳希烈被輕慢的事實,對於其宰相威風又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崔祐甫徑直從袖子裡拿出一本奏章,道:“臣有本奏,這是臣所擬的開源節流之法,請殿下過目。”
這就是做事乾不乾練的區彆了,同樣是朝議,薛白早就把最關切的問題向陳希烈問過了,然而陳希烈糊弄了一輩子,早就忘了如何去做實事,崔祐甫則是從未得到提醒便留意到社稷的切膚之痛。
“臣在折奏提出了五點,一則停止進貢,如渤海歲貢的鷹鷂,山南歲貢枇杷,江南歲貢柑橘,另有奴婢、春酒、銅鏡、麝香等物;”
天下諸州一直有向皇帝進貢的風氣,李隆基在位期間達到最盛,加重百姓負擔不提,沿途轉運也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滋生出各種貪墨。
這也是薛白所打算做的,聞言點了點頭。
崔祐甫見自己的提議被讚賞,深受鼓舞,繼續侃侃而談起來,比陳希烈更有見地。
“二則放出宮人,並裁撤伶人樂師,自太上皇以來,梨園冗食者達千餘人,為宮中一大開支,臣以為隻需要保留太常寺即可;”
“三則取消宮市,禁止宦官索賄,宮廷采買所費巨靡,而民間商旅亦不堪其擾,而宦官貪得無厭,每出宮傳旨必索重賄,臣請加以嚴管;”
“四則處置滯留長安的諸國、藩鎮使者,這些年戰亂不止、西域道路阻隔,因此留在長安的人數甚眾,有些甚至長達數年,不僅花費朝廷錢糧,還常惹出事端,臣請一一處置遣返;”
“五則整頓京中攀比之風。”
說到這裡,崔祐甫頓了頓,當著薛白的麵,把矛頭直指楊氏。
“自開元年間至今,達官貴胄相互攀比鬥富,尤其以虢國夫人為首,凡見有住宅宏麗勝於己者,即拆撤重建,土木之工,晝夜不息,影響惡劣,臣請加以限製。”
一番進言,加深了官員們對崔祐甫剛直敢言的印象,亦有人見他敢在薛白麵前抨擊虢國夫人,暗中為他捏了一把汗。
陳希烈亦盼著薛白會勃然大怒,貶謫了崔祐甫。
然而,薛白非但沒有生氣,還提出擢拔崔祐甫為禦史中丞,並說了一句頗有深意的話。
“百廢待興,朝堂正需這種能做實事的官員,而非終日勾心鬥角、屍位素餐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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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朝會後,陳希烈很不高興。
在他看來,自己像封常清一樣,遭受到了薛白的欺騙、背叛。
局勢最為關鍵之時,他毅然選擇支持薛白,可之後卻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上位者如此言而無信,往後還有誰會為其賣命?由此可見,那位監國太子已然誌得意滿、忘乎所以了,敗亡是早晚的事。
很快,薛白把朝會的內容稟報給了天子李琮,請來了旨意,下詔取消了天下各州縣的進貢,並放出一千宮女,整頓宮中采買。
詔書上的諸多內容都是依著崔祐甫的奏折,但卻也有些不同之處。
比如,崔祐甫建議裁撤梨園,詔書上卻是讓梨園“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句話陳希烈一開始並未看懂是何意,他的心思也不在這裡。
可以預見的是這道詔書一下必然能提振人心,開創新氣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開源節流,稍稍緩解國庫空虛的問題。
陳希烈有心想駁回,好向薛白轉達自己的不滿,展示一下自己的鐵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