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夾菜的手懸在了半空，她的動作停滯，她的思緒飄得很遠。她在飯菜裡嘗到了故去母親手藝的味道，以為是巧合所以隨口一問，不料問來的答案在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不是陌生人的模仿，而是來自和母親有關之人的還原。
唐若風托住她腕力虛浮的手放回她麵前，將她喜歡的菜一個一個夾到她的碗裡麵。
“慢點吃。”
慢字背後，是他對她的全部理解。那味道，讓她懷念，值得她細細品嘗，慢慢回味。
風無垢先行一步回到彆苑，就是為了準備這樣一件在彆人眼裡是驚喜，在曉風眼裡可能是驚嚇，在自己眼裡是追憶的事情。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下廚了，久到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還能保有最初的手藝。
好在，曉風的反應是最好的證明。
世殊時異，但是終有這麼一件事沒有被時間和經曆所改變。
“菀菀喜歡做菜，小時候經常拉著我們兩個陪她在廚房裡忙東忙西。”風無垢自然而然講起了少時為數不多的美好故事，“現在回想起來，菀菀有的時候也挺蠻不講理的。”
蠻不講理。
多麼貶義的一個詞，到了他嘴裡卻成了親昵的調侃，滿是包容和寵愛。
“剛開始，她做的東西真的很難吃，可不管好不好吃我們都必須吃得乾乾淨淨，不然她就會生氣。幾次下來，我實在忍不了了，就跟她一起做，讓風天揚一個人負責吃。”
說到這裡，他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就好像是少年沒有惡意的小算計得逞之後感到的快樂和慶幸，簡簡單單。
“久而久之，我跟菀菀的廚藝精進了不少，風天揚的口福也就越來越好了。”
三個人短暫卻美好的童年，是他看似瀟灑順暢實則坎坷不斷人生裡的餘溫。
“唐天毅和風天揚結拜為兄弟之後，無論是日常聚會還是商議要事，不管在碎星穀還是在淩煙閣，亦或是其他什麼地方，隻要菀菀在，他們桌上的每一道菜她從不假手於人。她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手藝沒生疏吧？’‘味道還跟以前一樣吧？’”
生疏。
一樣。
這些明顯的對比，哪裡像是在詢問剛認識的人？第一次品嘗她烹製菜肴的人，又如何能夠評判是不是生疏？是不是和以前一樣？
有意無意瞥向自己的眼神，想看又不敢直看的含蓄……後知後覺，這其中藏了太多來自蘇菀菀的暗示。
想至此，他抄起桌上還剩一半酒的酒壺，摘下蓋子，一股腦喝了個乾淨。
“原來，不止風天揚，菀菀也早在第一次見到唐天毅的時候就認出了他。”一時間，風無垢感慨萬千，“所以三年前，她既是在求風無垢，也是在求唐天毅……嗬，嗬嗬。他們夫妻真是好眼力，好眼力啊。”
他以為自己將身份掩飾得很好，以為是自己在主導這場遊戲的走向，結果自己卻在此生最愛的人和最不服氣的人麵前成了小醜。
“好，很好，特彆好，非常的好。”
他苦笑著，仰起頭用力搖晃手裡的酒壺，試圖用宿醉一場來讓自己忘記這可笑的事實。
可惜，壺中已沒有了酒，杯中也一滴不剩。
曉風看了唐若風一眼，唐若風當即領會，朝她點點頭，起身去後廚尋找多餘的酒。
“是你自己說的，不管你換多少張臉，都瞞不過娘親的眼睛。他們對你的熟悉遠遠超過你以為的，反倒是你，一點都不了解他們。”曉風歎了口氣，夾起唐若風放在自己碗裡的菜，細嚼慢咽，品著食物本身的味道之下寄托的思念和遺憾。
“沒關係，反正明天過後，風無垢照舊是個死人。”
“你的意思是……”
“你以為，單就你們兩個人和裴柳、叒木的片麵之詞就能讓其他江湖人士倒戈？彆忘了，你是殺害唐天毅的凶手，僅僅這一條罪狀足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風無垢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開始為明天做打算，“沒有唐天毅的死而複生，你要對付的人就永遠數不清。”
“我不相信在可以明哲保身麵前，有人會願意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冒險。”
他們正說著，唐若風一手拎著兩個酒壇就走了回來。
風無垢搶過一壇，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溢出的酒液淋在他的衣服上，破壞了他素日裡最看重的形象。
這一瞬間，他既不是那個八麵威風的武林盟主唐天毅，也不是那個不時耀武揚威的無晝穀主風無垢，而隻是一個已過知命之年、無親無故、滿心孤獨的普通人。他仿佛要用這頓豐盛的酒菜來做祭奠，祭奠此刻誰也不想成為的自己，祭奠即將徹底舍棄的身份。
曉風瞥了他一眼，對此無動於衷。他是誰，他要成為誰，都跟她沒有關係。他的高興、得意、失落、悲哀，也都不會影響她一分一毫。
“你要繼續做風無垢是你的事，你要變回唐天毅還是你的事，彆算在我頭上。”
“那陪我喝酒總可以算是你的事吧？”風無垢將唐若風擺在桌上的壇子推給曉風，“乾了這壇，今天我們一醉方休。”
曉風拍開了泥封，卻沒有像他那般狂飲。她的酒量一般，不確定喝到幾成就會醉的不省人事，所以她喝得很慎重，倒在碗裡一口一口小酌著。她可以醉，但是今天絕對不可以。
“事到如今才想攔我，會不會太晚了些？”
風無垢被酒壇擋住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說不上是不是想讓她出現在明天所謂的武林大會上。歸根結底，他本意不是不願意她去報仇，而是不願意看到她大仇得報之後執意要付出的代價。
仇恨是曉風的執念，也是她存活下去的養分，她會為了複仇努力闖過一道道生死難關。
三年間如此，三年後亦如此。
可明天過後呢？
懸滯的手臂突然垂落，他的眼睛裡陡增一縷讓曉風和唐若風都為之一顫的陰冷。
“既然我是誰不關你們的事，那不妨告訴我，你們是更恨風無垢，還是更恨唐天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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