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心中,卻已經在審視起來了。
他上上輩子,沒怎麼關注歐陽修的兒子們。
實在是他們都已遠離了政壇,根本沒有機會在趙煦麵前露臉——紹聖以後,章惇、曾布、蔡京等人,對舊黨已是殺紅了眼,不念半點情分了。
彆說是歐陽修的兒子們,就算是歐陽修從墳墓裡爬出來,他們大抵也會將之送去嶺南吃荔枝!
所以,這是趙煦三世以來,第一次見到歐陽修的子嗣。
好在來前,他已做了些功課,讓人提前摸了歐陽發和歐陽棐的底。
便道:“朕聽說,文忠公四子,各有其能……其中長子發,授業於安定先生,擅長金石,能通天文、地理……”
歐陽發趕緊拜道:“不敢!”
“臣微末之才,難登大雅之堂……”
“哎!”趙煦笑著道:“金石之學,乃是天下文章之根也!”
“若不能通金石,何以知三代之政,窺先王之事?”
“朕對金石,亦是頗為期待的……期待有朝一日,有學者能從金石之中,找到先王之典!”
歐陽發頓時心中一喜,他愛好金石,在家裡收藏、搜集了許多青銅器物,但這個愛好經常被人批評不務正業。
不料卻得到了天子的讚賞!
這就讓他歡喜不已,有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隻聽官家道:“朕曾與太學的呂博士說過,有朝一日,要在汴京立一館,藏拓天下金石銘文,以供學者研究……”
“待那一日到,卿或可在館中任職……”
這話趙煦是真心的。
因為,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從青銅器中得到答案。
待到時機成熟,殷墟裡埋著的甲骨文,趙煦也會去挖出來。
到時候,甲骨文出世,必可重塑整個儒家的思想體係,推翻漢唐以來的無數思想桎梏。
士大夫們再和他講三代先王,趙煦就可以把甲骨文呼他臉上。
當然,現在還不行。
在經濟基礎還沒有完成轉變之前,趙煦不會去動殷墟裡的寶藏。
隻有經濟基礎,已經完成了轉變,社會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殷墟裡的甲骨文,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
而大宋社會的經濟轉型,起碼需要十年時間。
歐陽發聽到趙煦的話,卻是歡喜鼓舞起來:“若果能有此盛世,臣必當肝腦塗地!”
趙煦嗯了一聲,便看向在歐陽發身後的歐陽棐。
“卿便是當年為文忠公寫遺表的那位文忠公愛子了吧?”
“皇考曾和朕,稱許過愛卿的文才呢!”
這是事實!
也算是趙煦三世為人,能記得的為數不多的,他的父皇教他讀書的片段。
隻不過呢……
趙煦微微眯了眯眼睛,腦海中閃過了記憶中那已模糊的畫麵。
“此遺表,可為當代遺表之最!”
“當是文忠親筆所寫!”
是的,他的父皇,一直懷疑,歐陽修當年的那篇遺表,根本不是歐陽棐所寫,而是歐陽修臥病前,就已經寫好了,然後讓歐陽棐照抄的。
沒辦法!
文字自有其味道,有些人的文字味道,再怎麼藏也藏不住。
歐陽修的文章風格,個人特色太濃厚了。
所以,歐陽修讓歐陽棐照著他的文章抄,本意是給歐陽棐鋪路。
結果,適得其反。
讓歐陽棐在趙煦的父皇那邊印象分大減,從此都是拿著有色眼睛看待歐陽棐,而且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那種。
冒父之名,是為不孝。
為了功名,而冒父之名,更是不忠。
不忠不孝,不可用!
於是歐陽棐從此仕途坎坷,最後,心灰意冷,乾脆回家侍奉老母。
隻能說啊……
歐陽棐生錯了時代,這要換是現代,光是歐陽修的那篇文章,就夠他吃一輩子了。
說不定,還能靠著那篇文章,先當導演,再當賽車手,左擁右抱,享受齊人之福。
歐陽棐聽著趙煦的話,懷著忐忑的心情拜道:“前行陳州通判臣棐,拜見皇帝陛下!”
趙煦微微點頭,問道:“卿進士登第後,便回家侍奉親老至今?”
趙煦清楚,他其實是被排擠走的。
不然的話,歐陽修四子,就這麼一個進士兒子,為何是他在家侍奉老母,而非那三個連專門給衙內、二代開了後門,卻考不上進士的兄弟?
但大宋就是這樣的,總要講體麵、溫情的。
歐陽棐拜道:“回稟陛下,臣母年邁……臣實不放心,臣母獨居家父廬陵……”
“故此……”
趙煦當即讚道:“卿真孝子也!”
“自古,孝子必是忠臣!”
他看向呂公著:“相公,這樣的人才,都堂宜當重用之!”
“諾!”呂公著立刻高興的起身拜道:“臣回去後,就安排堂除!”
歐陽棐聽著,激動不已,嘴上雖是婉拒、謙虛著,但心中卻是歡呼雀躍。
他是治平三年的進士!
然而登科之後,卻隻做過一任的陳州通判,然後就一直在家侍奉父母。
雖然外麵說的好聽,都說他是孝子。
可,看著那些昔年的同科進士甚至是比他晚好幾屆的進士,一個個平步青雲,他卻始終隻是一個承務郎。
這心裡麵的滋味,能好受才怪!
特彆是今年,他的女兒和蘇軾家的蘇殆定了親後,他就越發焦慮了。
因為,明年又是一個科舉年。
若蘇殆到時候,皇榜報捷,名登進士。
萬一名次比較好,比如說,拿個三甲名次,那初授就是節度通判。
那樣的話,沒幾年就是翁婿同級了!
想想都會害臊的!
所以,他比誰都想進步!
趙煦看著歐陽棐那副被自己都快釣成翹嘴的樣子,心下得意起來。
有了這個恩典在,就不怕歐陽棐不合作了。
拿來吧你!
歐陽永叔的文集、遺稿!
便當即趁熱打鐵,道:“朕慕文忠公之文名久矣,今見兩位愛卿,甚為高興!”
“不知道,兩位愛卿,可否將家藏的文忠公文稿、詩集以及其他未曾麵世之各種文稿借朕一觀?”
歐陽發、歐陽棐,哪裡敢拒絕,當即就拜道:“先臣文章,能得陛下厚愛,此先臣之幸也!”
“善!”趙煦大喜。
隻要歐陽修的那些文稿,進了宮,趙煦自不可能還回去了。
畢竟,讀書人的事情,有借無還,乃是常理。
歐陽修的衣缽傳人蘇軾,不就借了米芾的硯台後,死活不還了嗎?
然後,歐陽發、歐陽棐今天借了文稿,明天就得承認‘隻有官家最懂臣父’,後天就能吹捧‘陛下與臣父之思想,最為接近’。
至於蘇軾?
他蘇子瞻怎麼配懂我爹的思想啊!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