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始祖三皇五帝,以及三皇五帝的妃子臣下,許多都被記為神靈。
句芒便是太皞的臣下,太皞就是三皇之一的伏羲。
秦王政當王綰麵直言辱天。
在王綰心中造成的衝擊,比王綰知道呂不韋發了五十一萬七千金時還要大。
秦王政兩隻有力臂膀扶住王綰,眯著眼睛。
這個為呂不韋以天之命相要挾,被神靈句芒奪走王權的秦王,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駭人的話:
“若是真有所謂的天,今日就來殺了寡人吧。
“寡人今日若薨,你王綰當繼續敬天禮神。
“寡人今日若是未薨。”
秦王政舔了舔嘴唇:
“寡人就是天。
“寡人會是秦國的天,會是天下的天。
“不,不是天下。
“寡人就是天,還分什麼天上天下呢?”
秦王政抬頭仰望,目光穿透殿頂,仿佛直視蒼穹:
“天,在嗎?
“寡人嬴政,等你來殺。”
從趙國出生,受儘屈辱的秦王政。
為一封奏章,引發了潛藏多年,骨子裡最深處的瘋狂。
見過光明的人,再也無法忍受黑暗。
嘗過權力滋味的秦王政,不能接受沒有權力任人魚肉的自己。
人不能擋,神不能擋,天也不能擋。
若要回歸過去,他寧死。
翌日。
王綰拜見秦王政。
見麵,跪地,俯首。
一個連天都殺不死的人,他王綰有什麼理由不效忠呢?
這是年少輕狂,也是年少意氣。
僅僅一天,呂不韋挪用少府監錢財做事的消息,隨著那個神靈降罪的竹簡就在秦國高層中一起傳開了。
當初文武百官因為秦王政強令隱宮女登天不敬天,而棄秦王政而去。
如今麵對以帝太皞,神句芒作幌子,更不敬天的呂不韋,卻心中惴惴。
背後直言這廝發了狂疾,見麵卻要尊稱一聲“呂相”,或是“相邦大人”。
褻瀆上天,怠慢王上。
如此作為,接下來是不是要取王上而代之了?
秦國高層三緘其口,被震懾得一時之間不敢妄動,那些原本有意投靠秦王政的人許多都沒了動靜。
大家靜靜看待事情發展,想要知道這位瘋狂的權相接下來還要做什麼事。
老將蒙驁修書一封,快馬加鞭送到為函穀守將的兒子蒙武手中。
蒙武展開昂貴的獸皮書,隻看到了六個字:
【見虎符,亦不動。】
任期三朝函穀守將的蒙武倒抽一口涼氣,沒有想到事態已經發展到如此嚴重之境地。
他遙望著遠處的鹹陽,回想當初那個跟在公子成蟜身邊,為公子成蟜一句話嚇到體顫的胖商人。
怎麼也無法和當下這個秦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能直接威脅王室的相邦聯係在一起。
相邦府,主堂。
為一眾秦國高層所矚目的呂不韋,依舊靜靜地批閱著竹簡,悉心對秦國一切作出部署。
“主君。”趙底入門輕喚。
“來了。”呂不韋應聲:“先坐,待我批完。”
“唯。”
趙底坐在椅子上,看著滿地的竹簡,看著自己的主君。
今日的主君,比昨日的主君,鬢角又多了白發。
趙底深吸口氣,緩緩吐出。
[死,就死吧。]
趙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在聽到擱下毛筆的“啪嗒”聲後,趙底精神一振。
自動起立,站直身體,等候吩咐。
呂不韋左手揉著右手,有些許疲憊地道:
“五十一萬七千金下發,該有不少蠢貨動心吧?說給本相聽。”
“唯。”趙底應了一聲,一五一十地背誦:“白家四子昨日到了一個得千金的農夫家中,脅迫農夫交租用土地之金……”
趙底這一講,就是近半個時辰……
呂不韋眉頭緊鎖,鼻息不斷加重。
他早就知道這幫貴族什麼德行,可真待事情發生後還是忍不住的氣憤。
《秦律》確實嚴苛,這個範圍隻限於百姓。
商鞅在世時,以老秦貴族七百人頭震懾住了秦國貴族。
商鞅死後,一切漸漸複變。
雖然曆代秦君依舊在行商君之法,但早已沒有最開始那般一視同仁了。
秦國貴族想要在《秦律》內玩死不識字的秦國百姓,實在是太容易了。
趙底最開始所提到的白家四子逼收租用土地之金,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實際上完全不是一回事。
秦國變法後,土地是可以私人擁有的,最開始切切實實分到了百姓手中。
但隨著天災人禍降臨,一天做工活一天,沒有對抗風險能力的百姓就隻能賤賣良田予貴族,以求活命。
這就是貴族的底蘊。
貴族在對付百姓時,不需要欺男霸女強占良田。
隻需要活著,最終百姓會雙手奉上良田與自己。
良田歸屬貴族所有後,貴族會再租給百姓耕種。
這個租價,《秦律》就管不了了。
這是人家私人的田,《秦律》定不了價。
白家四子吞並自家傭戶的千金極為簡單,隻用了一份新鮮出爐的前三年租金賬目——正好千金。
這份賬目上最舊的地方,就是印著傭戶手印的地方,也是唯一真實的地方。
百姓多不識字,隻能在心中記下土地租價多少。
但官府不認記憶,認字據。
白家四子奪千金這件事,就是鬨到廷尉府,也是白家四子有理。
見主君越發生氣,還沒講完的趙底暫停言語。
沉默片刻後,強笑道:
“這還是在主君威懾之下,他們才不敢太過放肆,還是在法令規章內行事。
“主君一聲令下,底就能將所有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拚接字據這種事,騙騙百姓還行,騙不了廷尉府。”
呂不韋眼中流露意動之色。
這位權相閉上雙眼,坐直身體,隱忍良久,方道:
“不是時候。”
再次睜開雙眼,呂不韋雙目已經恢複清明,隻是還殘留著幾許不甘:
“辦學!”
一個月,鹹陽連起八學堂。
這些學堂打著“識字讀書,得下一個千金”的名號招收學子。
貴族、百姓,一視同仁。
而正因為這一視同仁,致使學堂內隻有百姓,沒有貴族。
和賤民同堂而學,是恥辱。
幾乎所有秦國高層都知道,這學堂是呂不韋所辦,但沒有幾人會在意。
既然呂相願意教一些賤民識字,那就教唄,又不是他們出錢。
至於這些賤民學會文字之後,會不會對他們的官位發生衝擊。
除了嬴成蟜,幾乎沒有秦國高層考慮到這個問題——太荒誕了。
就算是有,在五十一萬七千金麵前,那也是沒有。
官位是以後的事,錢財可是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