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這不對,孩童不該死,哪裡不對,到底是哪裡不對?”
秦墨巨子蹲在地上,拄著錘子,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給出理由的嬴成蟜沒有再理會二人,腦子裡一直有一匹該死已死的白馬跑來跑去。
惠及家人,禍及家人。
惠不及家人,禍不及家人。
這是他在殺白馬之前的理念。
在白馬對他說不是你對,是你強之後,他的理念便動搖了。
時至今日,他依然覺得惠及禍及的理念是對的,但這已經不是他秉持的信念。
白馬用自己的死,將“沒有對錯,隻有強弱”這八個字深深印在嬴成蟜心底。
而早在白馬死之前,公孫龍臨死之前那一句“不是我死了,是世界死了”如一顆種子,在嬴成蟜不知情的情況下紮根在其心中,現已長出幼苗。
風在吹。
吹的嬴成蟜身上血衣動。
是風在動?
還是衣在動?
是風動。
是衣動。
是心動。
“當你在凝望深淵時,深淵也在凝望你。”嬴成蟜喃喃自語。
他側低首,視線向下,看向身側。
他看到了四年前的他。
四年前的他比現在的他矮將近一頭,滿臉悲憤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猛然揚起頭大聲質問:
“你現在和滅了樂間滿門的燕王喜有什麼兩樣!”
“沒什麼兩樣。”他答,心間幾乎沒有什麼波瀾。
他已經明確意識到自己不同,自己變了,也覺得這種變化並不是什麼好事。
但他的路若想要繼續走下去……
他揮揮手,打散四年前的自己。
他所學的知識讓他不認為這變化是什麼好事,但他的心不這麼認為。
他心上那顆幼苗在搖擺,身姿妖嬈又騷氣,毫不在意周遭眼光。
“不是我死了,是世界死了。”那日的公孫龍輕聲說。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今日的嬴成蟜輕聲說。
這個世界因他而存在,他想要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
賊子當道,不順我心,那就殺個乾淨!
“豎子!寡人還在呢!”秦王政大力揉搓弟弟頭發,彎腰,一臉不爽地道:孤才是王!這話隻能孤來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要就給你。”嬴成蟜輕嗬一聲:“想好明日如何善後了嗎?”
“沒有,回宮再想,還有一夜。”
“回去睡覺吧,明天再說。小時候你就這樣,非要做完作業再睡覺,也不怕累死。”
“此事因你而起,你哪來的臉說寡人啊?”
“你連夜派兵把白家人都殺了吧。”
“阿弟,你的智哪去了?說話不過腦子嗎?鹹陽的白家人能殺乾淨,雍城、櫟陽這些城的人如何殺乾淨?”
作為老秦貴族三大世家之一,白家人分布極廣。
白家嫡係住在白家宅邸,旁係分支子弟各有宅院。
秦律規定男子成年就要分家。
限製布衣百姓的秦律雖然管不到白家,但白家也沒有逼著上上下下全族人都住在一起的怪癖。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想完全覆滅白家不留一絲血脈外流,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
秦王政煩躁地踢一腳白凡屍體:
“你其實不應該殺他,他都認罪了。
“有白凡認罪,今日這件事雖然不能令他們服眾,卻也不會讓他們有過激的動作。”
“白凡必須死,白甲也要死。”嬴成蟜並不讚同:“這二人不死,白家就有主心骨,死灰便有複燃可能。”
“他是烈火的時候孤都不怕,還怕他死灰複燃?”秦王政冷笑。
“我怕,我怕行不行?”嬴成蟜無奈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秦王政看一臉血汙的弟弟半晌,開懷一笑:
“這真不像你能說出來的話。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為兄很歡喜。”
過一時半刻。
鄧陵學歸來,還帶回了白甲的屍體。
本就病入膏肓的白老家主脖子一片血色凝結,和其子一個死法。
屍體很涼,就像冰鎮酸梅湯一樣涼。
又過不久。
郎官潑灑魚油,火把擲向梁柱。
烈焰轟然騰起,吞噬雕花門窗、竹簡藏書、先祖牌位……
白氏百年基業,化作衝天火光。
焦臭的屍煙盤旋不散,攪得夜色朦朧。
殘垣斷壁間,傳來數聲哀嚎。
裝死的趕蟬一骨碌爬起逃命。
剛翻過牆頭,就被牆外等候補刀的郎官們突槍釘死。
屍身釘在牆頭,血順著瓦當滴落。
郎官們用力一挑,複將趕蟬投入火海。
烈焰噬體,遍體生痛,渾身都是窟窿的趕蟬卻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痛苦之際,他想到成名那天,那隻怎麼跑都跑不出自己掌心的蟬。
大火燒開他的皮膚,燒到他的油脂,燒的滋滋作響。
聽上去就像蟬鳴。
白家人沒死絕,白家死了。
大火燒紅半邊天,黑夜如晝。
漫天紅光下。
白家宅邸外。
數千衛卒將禁軍圍的水泄不通,如黑潮般不斷逼近。
九君之一的鵬飛披甲立於戰車之上,手中虎符被大火映得通紅:
“今日事成,爾等皆為開國功臣!
“事若不成!
“廷尉獄中,自有爾等父母妻兒的頭顱相候!”
另一位九君跨坐戰馬,張弓搭箭,一箭射出。
禁軍隊伍中,一名郎官喉頭中箭,踉蹌後退。
其還未倒下,眼見到那射箭賊子高舉長弓,耳聽那賊子厲聲呼喊:
“秦君無道!屠戮良臣!天意殺之!”
又有一聲大喊呼應賊子:
“殺秦政!呂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