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宮,中宮。
秦王政調動半數五宮兵馬去尋弟弟不久。
甘泉宮,主殿。
或許是紛亂聲音太雜太大,早就已經熄燈陷入一片黑夜的宮室亮起明燭,恍如白日。
殿內,以銅做的金色神鳳閃著亮眼的光澤,張開的雙翅上每一根羽毛都雕琢得異常精細。
眼袋極大,蒼老到看不出一絲年輕貌美的華陽太後扶著神鳳之喙,一陣陣困意不住地衝擊她的腦海。
她不禁輕輕的感慨一聲:
“真是老了,這種時候也會犯困。”
“祖姑。”明豔照人的羋凰上前攙扶,心疼地道:“睡吧,等熊文熊啟的消息就是了。”
“睡?”華陽太後輕笑一聲,蒼老的聲音透著一抹麵臨死亡的無奈:“活人何必久睡,死後自然長眠。孤這把年紀,距離長眠之日也不遠矣,不急著睡。”
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貴族乞兒,不光生前是何等身份,是顯赫到雲端之巔還是卑微到泥土深處,最終都要麵對死亡。
華陽太後最近經常夢見秦孝文王,年輕的秦孝文王。
那個聲色犬馬的豎子一直試圖拉著她和其他女子開無遮大會,做那些樓台妓女聽來都下流的事。
當年她自矜自傲,會先怒罵秦孝文王一頓,然後杖斃掉那些敢於上前的賤女。
要是重來一遍……她會罵的更狠,將所有賤女統統杖斃!
她的驕傲一如既往。
驕傲到她都不會和那下流豎子解釋,解釋說這是避免你的身體虧空,讓你活長久一些,將來好做一個王,而不是親手謀劃刺激親子來殺自己。
他千般不好,對她卻是極好,府中國中大小事宜都交由她來處置。
這份好從安平君到秦王柱,從華陽夫人到華陽王後。
分彆這些年,隻知道吃喝玩樂縱情聲色的他在下麵一定被家中瑣事弄得焦頭爛額,這是接她去管家了。
羋凰臉上泛起怒色,猛得衝地上呸三次,怒氣衝衝地道:
“呸呸呸,晦氣!祖姑不許說這種話!”
華陽太後撫摸少女秀發,那雙滿是皺紋半斑點的手掌感受到的是比最好的絲綢錦帛還要柔順。
老人嘴角泛起一抹玩味:
“是聽祖姑說晦氣話生氣,還是聽這晦氣話本身生氣啊?”
老豎子最小的小豎子說過不少名言,“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然長眠”就是其中一句。
羋凰俏臉一沉:
“都生氣!”
她不想祖姑死,也不想聽到某豎子。
老人揉搓少女秀發,眸子中充滿懷念。
當初她的頭發也是這般絲滑,不,比這還要絲滑。
當初她可是國內外有名的美人!
燭火明亮,猶如鳳鳥神焰。
老人拉著親自從族內挑選的少女走到後室,在床前鬆開少女的手。
驕傲一輩子的老人爬上床,撅著屁股極為不雅地吃力拉開床頭左上角木塊。
寂靜室內響起一聲“哢噠”機括音。
從床上下來的老人手中多了一堆物件,送到少女麵前:
“這些都是凰兒的了。”
少女大吃一驚,一雙玉手推出去:
“祖姑,這不行!”
後室燭火不如前堂明亮,但也足夠照出老人雙手捧著的物件——形如老虎的銅器,指甲蓋大小的印章……
這些死物,能控製無數活物。
“你不要,那就丟了吧。”華陽太後雙手一鬆,物件儘掉。
“叮當”、“哢噠”、“劈啪”的聲音響在後堂,也響在羋凰心裡。
“祖姑,你這是要做什麼啊!”少女眼圈泛紅。
她咬著嘴唇,蹲下身一個接一個地拾起這些小物件。
銅虎冰涼,太後印亦涼,凍得少女眼淚一滴一滴向下掉。
一雙腳出現在少女麵前,踩住一個銅虎。
蒼老女音自高處降落,如一尊古老的女神口出天憲:
“孤已派人去找熊文熊啟,他們正在家中等你。你持孤的印章,調動鹹陽五宮剩餘所有兵馬。
“王上有難,則勤王。
“王上無難,則殺相。”
少女駭然失色,仰起俏臉煞白煞白,沒有一點血色。
那頭再好的絲綢錦緞也不及的柔順長發顫抖蕩漾,如蜻蜓點水帶起的水波。
少女看到的祖姑蒼老而又威嚴,臉如鐵鑄一般冰冷無感情。
“祖姑……”她失聲叫,心湖大亂!
“聽清楚了嗎。”少女眼中極為陌生的華陽太後張口,說的是問句,用的是陳述語氣。
神賜,雷霆雨露,人都隻能接受。
神隻要應承。
“聽,聽清楚了……”少女在內心一再告訴自己要冷靜,說出來的話還是帶著顫音。
“嗯。”神靈臉部線條依舊冷硬:“若是救王上不是第一個到,那就找恰當時機到。”
“什麼是,是恰當時機。”
“最好是王上快要死了的時候,其次是叛賊就要贏了的時候。”
“……”
“記下了嗎。”
“記,記,記下了。”
“若是王上無事,去殺相,不要第一時間殺死相。給呂不韋召集兵馬的時間,透露給他王上方位。讓他反到王上麵前,在王上麵前殺他。嗯,呂不韋隻要反,當時殺不殺都無關緊要。記下了嗎。”
“記,記下了。”
“記下就去做吧。死的人越多越好,無論是勤王的人還是刺王的人,是王上的人還是呂相的人。除了王上,不要主動救任何人,包括你恨的那個人。”
華陽太後抬起腳,似是因為說話太多有些累,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喘息有些急促。
老人閉著眼,聽覺更為靈敏。
她聽著少女撿物件的聲音,一直到沒有,然後較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聲音。
“怎麼還不走。”蒼老聲音中泛著徹骨寒意,雖然語氣平淡沒有重音,卻更為可怕:“你要質問孤,還是要違背孤。”
“祖姑,中宮的人都調走,那祖姑的安危怎麼……”顫巍巍的少女音響起,欲言又止。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去做事。”
“唯。”
窸窸窣窣起身聲,腳步聲,門開聲。
“記住。”老人沉聲道:“人死的越多越好,人死的越多越好!”
老人連說兩遍。
第二遍的時候似乎壓不住心中的氣,極為尖銳,如同鳳鳥長鳴,嚇得燭火哆嗦個不停。
“唯!”明暗不定中,後堂響起少女應答聲,極為堅定的應答聲。
少女走後不久,老人躺在床榻上,困意如山崩如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