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眼中浮起血色,恨意與悲愴共現:
“自從阿弟不與寡人一同讀書練武以後,讀書時寡人有王綰伴讀,練武時寡人有蒙恬、蒙毅、熊文、熊啟、李信陪伴。
“都說秦王刻薄寡恩。
“但刻薄寡恩的寡人,難以對這六個伴下手,寡人不忍不願。”
看到弟弟眼中閃過異色,嘴角輕動,秦王政歎口氣:
“阿弟是又想到阿房了吧?
“寡人不明白,阿弟為什麼對一個女人戀戀不忘呢?
“她不過是寡人舒緩壓力的物件,和暖林是一樣的。
“寡人是真沒想到,這件事影響最大的人竟是阿弟。”
嬴成蟜悵然歎氣,擺擺手:
“這是我個人心性有缺,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與兄長無關,兄長繼續說就是。”
時代如此,他沒有什麼好指責的。
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有身世背景的夫人。因為色而被納入的,都是貨物,可以交換的物件罷了。
至於情……這似乎是個奢侈品。
因利益結合的兩個人,或許會生出情愫,因為兩個人身份對等。
身份不對等,沒有情可言。
貴族和平民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間的差距都大。
在秦國,殺一頭牛的罪,比殺一個人罪要重的多,列國也都差不多。
“寡人沒有殺師長。”秦王政重複昨天話語。
摸摸脖頸,想著能殺自己而未殺的師長,秦王政語氣和緩許多:
“寡人舍不得殺的人,熊文熊啟眼睜睜看著,看著蒙毅死,看著蒙恬傷。
“連跟著寡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是如此,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不是更甚嗎?
“事實如此,但,寡人依舊沒有想著大開殺戒。
“阿弟說的大體都對,但在立威這上麵說錯了。寡人不立威不是因為接下來要殺一個月,是寡人不想立威。
“阿弟對老秦貴族深惡痛絕,寡人現在對他們也好感欠缺。
“但每一個老秦貴族,祖上都對我國有過大貢獻,他們是為我國發展出過大力的。
“師長反叛的原因,寡人想你肯定早就猜到了。”
迎著弟弟晃動眼神,秦王政重重點頭:
“事實就是如你想的一樣,師長是為了坐實白家謀反。
“至於謀反為什麼這麼像真的……這本就是真謀反。
“若是我們兩個死在這裡,師長是真的會為秦王。”
嬴成蟜默默點頭,沒有吭聲。
秦王政歇了口氣,繼續說道:
“既然謀反真相我們清楚,與西家、孟家都沒有關係,那寡人為什麼要去針對這兩家呢?他們為我國出過大力啊。
“他們管教不嚴,致使衛卒被師長鼓動,所以寡人收回了他們的兵權。
“他們沒有參與謀反,那寡人就不想以謀反名義針對有功之後。
“這種權謀是父王和你喜歡用的,寡人不喜歡,寡人認為所謂的禦下之道不是正道,申子之論可取之處鮮少。
“這些人追逐利,寡人不喜,但無可厚非,這與寡人無關。
“這些人牢牢把持位子,寡人不喜,就要動之,這觸動了國家。阿弟既然已經以白家開了個好頭,那要換就全換。”
語氣和緩,一如那日下午的朝會:
“國家是寡人的,寡人想讓誰為官誰就能為官。寡人要以國子監中寡人的門生逐步替換掉不做事的貴族。
“寡人不會殺他們,隻會讓他們把原本不屬於他們的官位交還給國家,他們不想好好做事有的是人想好好做事。
“寡人自認為做事稱得上仁德二字,但寡人相信丟官去職的他們肯定不會這麼想。
“他們的利受損,一定會反抗,自古以來不就是如此嗎?
“寡人不想殺人,但他們要是上趕著讓寡人殺,那寡人就殺。
“求著寡人殺的人太多,多到他們敢生出大逆之心。
“寡人若是殺人未半而中道崩殂,阿弟,秦國就交給你了。
“你說寡人急,嗬,寡人急嗎?
“既然這件事應該做,且我們已經打造了鹹陽學宮,有了基礎,那為什麼不立刻做呢?
“有阻礙,把阻礙清掉就是。
“該做的事就要立刻做,不要因為畏難而不做,你並不知道你接下來能不能等到不難的時候。”
嬴成蟜兩個手肘架在膝蓋上,雙手交叉,沉聲說道:
“能,我確定能,我們肯定能等到不難的時候……最少比現在要好得多。
“國子監中的門生沒有幾個能獨擋一麵,我們能吃掉白家的空缺要靠浮丘伯帶來的荀子門生。
“當然,他們都入了國子監,也是兄長的門生。
“再等等,不要急,不要太激進。
“老秦貴族都要動,等到荀子本人帶著所有門生來了再動。
“或者這一年國子監教學以我國國情實例相教,讓這些國子監門生成長一年,熟悉我國事務之後再動。”
秦王政搖搖頭,不願意:
“你說的不熟悉具體事務,是指的什麼呢?
“若是你指的是職責,那寡人並不認為國子監門生做不好。
“國策決定自有九卿、兩相等大員為之。他們要做的事不涉及決定,打打下手的事怎麼就做不好?
“相邦長史是我國很重要的職位,相邦長史平日間做什麼事呢?整理竹簡,分門歸類遞給相邦,為相邦下達命令。
“這些難道還要一年的教學嗎?寡人認為不需要。
“耳濡目染,數天足以。
“你要不隻說事,還有人,各個官府之間的配合協作,當找何人,當和何人交好。
“寡人之所以下決心裁撤人,正是因為這個。”
拿起桌案上竹簡,摔在手上“嘩啦啦”響,秦王政冷笑:
“商君變法變的是秦法,秦法不應該隻能管百姓而不能管貴族。
“所有事務,皆有章程,都寫在秦律上。
“隻要所有人都按照章程辦事,就不會出現所謂的人情往來才能辦事。
“規定時間,規定地點,規定選人。
“犯錯者罰,有功者賞。
“秦律既然能治民,讓我國民間較兩百年前天壤之彆,那就也能治貴族。”
見弟弟張嘴欲言,秦王政摔打竹簡的動作一停,一臉認真地道:
“阿弟彆勸了,孤意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