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時刻羅彬瀚會好奇一些東西是如何成為它眼前的樣子,比如被哈士奇拆開的沙發、周妤做出來的飯菜、後現代雕刻藝術品、寂靜號船長。這些事物過於離奇,使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其中必然暗藏著某種重大深遠的秘密。但,此時此刻,一種完全相反的渴望正充滿他的胸膛。他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威力無窮的打怪魔杖是如何變成阿薩巴姆的,他隻希望馬上學會怎麼把阿薩巴姆變回一把魔杖。
他繼續盯著自己麵前的人看,腦中完全空白,分毫也沒在意阿薩巴姆一絲不掛這個事實。從那雙黑夜的眼睛裡羅彬瀚感到自己已然走到生命的儘頭。
阿薩巴姆的臉微不可覺地擺動了一下。羅彬瀚以為那是影子刺穿他的前兆,然而下一秒他卻看見阿薩巴姆的額頭迸裂出一個血口。她白紙般單色的手腳腫起、流膿、潰爛,綻開一個個釘痕般的傷口,血液如泉湧躍。
羅彬瀚吃驚地張開了嘴。那是他在這件事中所做出的最為錯誤的反應,阿薩巴姆緊跟著猛烈地咳嗽起來,從口中噴出的鮮血全澆在他臉上。
羅彬瀚幾乎被那濃烈的腐敗氣味熏暈過去。他的舌尖則感到比中藥更烈的苦味,如同墳墓裡鬱生的黴苔。強烈的刺激令他也忍不住嘔吐,從身體裡傾倒出更多的黑血。
這下他和阿薩巴姆進入了重逢以來的第二個階段。他們都渾身潰傷,咳血不止,像兩個拚命衝對方傳播噩運的瘟疫病人。那感覺實在過分惡心,羅彬瀚隻好拖著他垂死的身體竭力往後爬行,好讓他們兩個脫離這種循環應激式嘔吐的噩夢。
“你……”他奄奄一息地說。阿薩巴姆仍然盯著他,很難說是否認出了他是誰。現在他們兩個全都長得不人不鬼。他不知道在這殺人無數的矮星客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顯然她也狀態欠佳。這是他的機會嗎?但他已不記得他的槍丟在哪兒了。匕首也許掉在這附近,但沒法在阿薩巴姆的眼皮子底下找到。
阿薩巴姆仍然站在原地。她沒攻擊他,也許覺得沒必要,也許根本還沒想起來他是誰。而這時有人在高聲呼喊。
“羅羅羅羅羅——”
羅彬瀚仍然麵對著阿薩巴姆,隻把眼睛稍稍斜過去一點。他看見邦邦頭頂奧荷特,喊叫著衝他狂奔而來。天空中聚集的火翼明顯地騷動起來。它們頻繁地朝下俯衝,但當邦邦跑得離他們足夠近時,那些怪物卻立刻拉升高度,遠遠地盤旋著。某種顧慮令它們不願靠近,但看起來也不會輕易罷休。
邦邦衝到了羅彬瀚身邊。羅彬瀚看得出來他是打算停下的,可也許過分的激動使他的四肢又不靈活了。他一個趔趄絆倒在羅彬瀚的腿上,整個軀體栽倒下來,重重壓住羅彬瀚的腹部。
奧荷特氣得大吼大叫,邦邦則連聲道歉,試圖從羅彬瀚的肚子上爬下來。對此羅彬瀚什麼反應也沒有,他隻覺得視野發黑,確信自己必將喪命於此。外界的喧鬨遙遠如在山外,和他不再有任何關係。
朦朧中他聽到一個聲音說:“讓開。”
那聲音比邦邦更沉冷,可又比奧荷特柔亮。某種力量把他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把他穩穩地吊在空中。這時他已渴望起長久的睡眠,可緊接著某種尖銳的東西按在他心口前,深深地紮探進去。
那像是被一根粗木樁釘穿在地上。羅彬瀚的手腳不受控製地抽搐著,揮打在空氣裡。他感到那細長的異物鑽進了他的心臟。它不是劍刃或子彈,而是某種更具生命感的東西。
它在他的心室內吞噬肌肉與血液,然後擴展蔓延。他根本看不到那個過程,卻能感到自己的軀殼正在變質,不再是一堆血肉和骨頭,而是某種毒藤的腐壤、蚺蛇的蟄穴。它們在那兒增殖,然後擴展,通過血管擠進他的肺裡,迫使那腐敗的器官重新運作。
羅彬瀚在這癲狂的幻覺中睜開眼睛,懷疑自己已經落入地獄。眼前一片漆黑,但黑暗似乎成為了他全新的感知器官,讓他能“看到”包裹在黑暗中的一切。他腳下的地麵,他身後的邦邦,他麵前的阿薩巴姆。他知道自己正張眼瞪著阿薩巴姆,可實際上他卻什麼也沒能從自己的視覺器官那兒接收到。某種更……渾濁曖昧的感官替代了他的眼睛,展露了那些即便是肉眼也未必能夠洞察的事物。
一條陰影從阿薩巴姆的腳尖伸出來。它延伸成了樹杈般的分支,架住他的胳膊和腿腳,甚至插入他的心臟和肺部。他因這道陰影而和阿薩巴姆的影子相連,甚至感到自己也快和影子融為一體。但另一種酷熱也在他體內蔓延,從全身集中到心臟。這兩種交戰的感覺令他難受地張開嘴,再一次痛苦地呼吸著。
阿薩巴姆現在看起來已經比他好了太多。她額頭與手腳的血口中流溢出陰影,如針線將傷口自內側彌合,然後再一次迸裂。這過程令她不斷流血,但至少在一半的時間裡羅彬瀚又能認出她的樣貌了。
她問:“玄虹之玉在哪裡?”
這句話終結了羅彬瀚最後的一點僥幸。她正是那個曾經給他肚子打洞的矮星客,而非某個恰好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羅彬瀚想拒絕回答她的問題,但他肺部的陰影鑽進了氣管,一路爬升到喉嚨。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
“我……不知道……”他含著血漿說。
“你為何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