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的記憶,說是丟失了並不確切,不如說是“在看彆人的故事”。身體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行動,腦袋裡卻像有另一個人冷眼旁觀。這是怎麼了?那個困在狹小的頭腦密室中的自我發問道:剛才看見的合同和女人是怎麼了?這是某種類似網絡節目的惡作劇,還是自己仍舊身處噩夢?
思索之中,他已朝著更熱鬨的主街跑去——並非有任何明確的計劃,隻是本能地想去人群聚集的安全地帶——迎麵矗立的路牌上,如鳥爪印般的銀色符號正閃閃發亮。舉目望去,豈止是路牌,就連商鋪上的招牌,貼在電線杆上的尋人啟事和廣告,此時此刻從他的眼中看來,也全都寫滿了那沙麵鳥痕般陌生的“符畫”。明明一切景物都是日常所熟悉的,卻好像突然跑到了異國他鄉。
看到這一幕後,被困在頭腦中的那個自我反倒停止了喋喋不休。可以排除是惡搞節目的可能了。他轉著圈打量四周,從就在胳膊邊的電線杆,到直線距離超過千米的高樓廣告牌,無處不是這種陌生的“符畫”。換句話說,至少要把半個城區裡有正常文字的物體都替換成這樣。即便是最熱門的整蠱節目,也不可能下如此血本。
他摸索著自己的口袋。因為租屋的樓層很低,門鎖的安全性也不高,他即便睡覺也絕不會把手機放在床頭,而是藏在最貼身的口袋,白天時再去店裡充電。在這種情況下,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他的手機幾乎是不可能的。
手機果然還在衣袋裡,沒有因為他先前的驚慌逃跑而掉落。他點亮屏幕,快速地朝上麵看了一眼,立刻把屏幕翻轉過去。黑洞洞的後置攝像頭照出他的臉,他又馬上把手機整個塞回口袋裡,仿佛害怕這台巴掌大的二手機器會偷窺自己。
不需要再解鎖手機去確認了。屏幕亮起的時候,本該以巨大的白色字體顯示出來的日期和時間,如今隻有一個個鳥跡狀的白色圖案。如果是漢字顯示成這樣,還有望解釋為無意中換錯了某種書法字體,然而被替換掉的卻是數字——電線杆上的那些廣告,正常而言也該有手機號碼的部分吧?難道世上還有任何一個現代國家不使用阿拉伯數字嗎?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腦中想象著一隻黑鳥在城市上方騰躍,如同在堆翹的蓮葉上起舞,所經之處留下一串串白色的爪印——真要是這樣的話,此刻自己一定沒有醒來,而是被困在了噩夢裡。
有行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們的樣子都很正常,似乎並不為充斥周遭的陌生文字困擾。然而他們臉上的神情也帶著一股奇怪的感覺。他越是盯著這些行人看,就越覺得他們的五官透著虛假。明明就長在臉上,彼此的位置也正確無誤,最終形成的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麵孔”,就像一堆線條在隨機地起伏彎折。怎麼會這樣呢?明明每一張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臉,他卻無法讀出任何表情來。
即便是捏出來的泥人、剪出來的紙人,也一樣會有能夠讓人去解讀的表情。無論是滲人的微笑也好,空洞的呆滯也好,既然能令人感到害怕,就證明已經形成了足以被認知為“麵孔”的形態。然而,從他身旁不斷走過去的,仿佛隻是一些被風吹動的塑料袋,或是顧自運行的搬運機器,既沒有表達自身的能力,也沒有接收外部信息的必要。
他們是活著的。之所以知道這點,是因為每當蔡績盯著一個人時,對方也會很快把頭轉向他。那兩顆發光的、帶有濕潤光澤的球體正對著他,周遭的皮膚也紛亂無序地發皺或收縮。這樣毫無表達的抽搐,令他想起在土中胡亂翻滾的蚯蚓。
這就是昆蟲看見人類做表情時的感覺吧,他心裡想著,喉嚨裡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串尖銳的笑聲。街道上的腦袋霎時都轉向他,每顆頭顱上的皮肉都不同程度地擠壓出皴皺。其中一個人張開了嘴,從黑洞洞的氣孔裡發出了金屬管般刺耳的氣鳴,接著就朝他邁了一步。他們這是想乾什麼?是發現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異類了嗎?如果是這樣,也許自己也應該立刻裝出一副五官亂扭的樣子,再嗚嗚嗚地怪叫幾聲。可他最後還是沒這樣做,因為實實在在是太可笑了。與其像個小醜似地乾些怪事,還不如被這個瘋狂的世界殺掉算了。
他賭氣般地站著不動,等那些不知還算不算是人的東西露出真正的意圖——劃下個道兒來吧!他腦袋來有個小人莫名其妙地喊起來,那聲音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個大義凜然到滑稽程度的壯年男人的聲音。有什麼招數都使出來,蔡某哪怕皺一下眉——
這實在是太傻了,傻得令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放聲大笑,於是趕緊把這個該死的毫不相乾的聲音趕出腦海。在這種情況下大腦非但沒有在想對策,還在幻想這麼丟臉的逞英雄橋段,自己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醜。正這樣想著,那個發出怪異聲音的“人”卻停止了向他靠近,顧自轉身走開了。原本盯著他不動的行人,也一個接一個地把頭轉開,又繼續走他們各自的路。整個世界突然間遺忘了他的存在,繼續照原本的秩序運行起來,隻剩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
看吧,這才是跳梁小醜!他腦袋裡那個可惡的渾厚男音一下子冒了出來。隻消我三拳兩腳,就能把這些鼠輩全數打發——
搞不好是因為自己承認了自己是個醜角的緣故。他想道,也許自己就是一本書裡的醜角,還是以某個作者特彆討厭的人物為原型寫的。這整個世界被創造出來都是為了折磨自己,唯有自己不斷地露出醜態,遭到嘲笑,才能滿足那些讀者的無聊欲望,然後勉強苟活到下一頁。
那麼你就做點可笑的事試試看?一個微弱的聲音試探性地提議,聽起來酷似失蹤以前的小芻。如果出點醜就能沒事了的話……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另一個聲音吼叫著說。我什麼也沒做錯,什麼也沒做錯!憑什麼讓我經曆這些爛事!這全都是你的錯!
他感到體內有某個筋嗡地崩斷了,那個酷似小芻的聲音也驟然消失。這是真的嗎?他心裡一直把近來的怪事全怪在小芻頭上嗎?或者這隻是無意義的囈語而已?
囈語不也是真心話嗎?另一個聲音問道。就因為是不假思索就說出來的,才是最真實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