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的頭部輕輕晃動了一下,露出毫無喜悅之意的笑容。那匆忙而粗劣的仿生結構使它看上去更像冷笑,也可能真的就是冷笑。接著她便把頭轉向右手邊的詹妮婭。
她沒有做更多表示,不過詹妮婭已經明白這是輪到自己了。從剛才到現在她一直在聆聽,也一直在思考,可是那兩個人的對話太快了,根本就不給她多少反應的時間。她隻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急迫,好似鐘表又在耳畔滴滴答答地走動。給她的時間太少了。少得簡直不公平。
“你就是安東尼在找的那個人。”她盯著對方說,“你是……人?”
“是的,你可以叫我瑪姬。另外我也是你哥哥的朋友。”
詹妮婭斜瞥了一眼赤拉濱。她決定不抱怨為什麼全世界突然都認識她老哥了。“你知道我哥哥的下落?”她直截了當地問,“他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也在找他,不久前剛有眉目。”
“他到底在哪兒?”詹妮婭繼續問。經過這一個月來去奔波的私人調查,她還真是有點膩煩偵探生活了,恨不得立刻就能翻閱參考答案。
“恐怕你暫時不能見他。”
“為什麼?”
“詹妮婭,這是為了你好。”
這句話聽來活脫脫就是她媽媽的口吻。詹妮婭想反唇相譏,可某種沉重的情緒壓住了她,讓她往日裡的聰明伶俐全施展不出來了。“他怎麼了?”她隻能一個勁地問,同滿懷敵意的目光掃視周圍,“他到底怎麼了?”
“他可能正在犯一個錯誤。”李理說,“而我會阻止他的,詹妮婭。我會儘力把他帶回來,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談談關於你的事。”
“我可沒什麼好談的。”
“就談談那袋花生吧。”
詹妮婭一下睜大了眼睛。她腦中飛快轉念,還沒想出自己是哪兒露了破綻,李理說:“兩個多月以前你哥哥曾有一次在深夜時回家;他形跡可疑,形容狼狽,佯稱受酒鬼騷擾,然而你並沒有相信。你還注意到他順手帶回家的半袋花生並不出自超市或農貿市場,因為包裝袋上的商標像是麵包房的。你曾試過在網上搜索它,但它並不是知名的連鎖品牌,名字也不算特彆,以至於你最終沒能鎖定——其實你一度離正確答案很接近,詹妮婭,你搜索過的某個本地麵包房推薦筆記裡提到了它,甚至提到了它的具體地址,可惜你當時對漢字的了解還不夠多,翻譯軟件也無法很好地提醒你這點,因此你沒有意識到,在中文網絡上我們偶爾會把‘菓’字的部首省略掉,這是一種輸入法造成的常見誤筆。”
“我後來已經發現了。”詹妮婭冷冷地說,“‘甜果房’和‘甜菓坊’是同一個意思。我隻是再搜不到原先那個網頁。”
“因為那時我已經上線並從你的設備上屏蔽了它。”
“你入侵了我的平板?”
“是的,就如你正極力遊說安東尼·肯特先生去對你哥哥做的一樣。”
詹妮婭理直氣壯地揚起腦袋:“他是我的臨時監護人,我當然有權知道他乾什麼去了。”
“我不反對這點。否則後續我也不會給你線索提示——這多少有違我對你哥哥的承諾。”
“那些甜點和醫療品的郵件廣告都是你發給我的?”
“隻是一些小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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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麼說我通過了?”
“比我預想得要更快一些。你並沒完全按照我規劃的路線行進。很顯然你在研究漢字的半途中也意識到,把袋裝堅果直接放進麵包房中販賣並非本地的普遍現象,你其實完全可以運用這一少見特征來鎖定目標。你在本地的網絡社交圈發布的查詢貼確實很可能會收獲想要的答案,因此我也屏蔽了它。”
“真是一場公平的測試!”詹妮婭沒好聲地說,氣得用兩條胳膊緊緊環住胸前。
“這對你不算太大的障礙。”
“是啊,隻不過害我在線下跑斷了腿!”
“我考慮過是否要直接修改你的地圖導航軟件。”李理對她惱怒的眼光視若未見,“不過這種手腳無法阻止你太久。在遭遇數次信息阻截以後,我注意到你已經不大信任網絡渠道,轉而依靠實地的走訪調查。要控製路人向你透露什麼就沒有那麼輕易了。我必須說,你能這麼早找到出售那袋花生的麵包房,鎖定到這條街道,最後跟安東尼·肯特先生提前碰了頭,這種情形並非我所樂見的。你們兩人放在一起造成的不可預測性比單獨一個要大得多,因此我也隻得提前叫停測試。”
詹妮婭使勁瞅著她的臉。“你在提防你的前男友?”
“人之常情。”李理輕描淡寫地回答。赤拉濱開心地衝著詹妮婭點頭,仿佛也在對她說“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呀”。詹妮婭瞧瞧左邊又看看右邊,有點拿不準自己更該防備哪一個,最後她隻得回到眼下最關心的問題:“我哥哥到底在哪兒?”
“如果情況順利,在今晚以前我會領他回來見你——”
“為什麼不是現在?”詹妮婭插嘴說。
“——而如果天黑後我沒能回來,你旁邊這位赤拉濱先生將會解答你的疑惑。詹妮婭,屆時你必須勇敢地麵對一切事實,並且思考你對我們這個種群背負的責任。我不願把本該由成人承擔的責任推給你這樣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但形勢不會因人的意願而改變。我唯有警告你,這位赤拉濱先生雖然消息靈通,他所背靠的卻是一種極端危險且具排他性的信仰,你必須萬分慎重地聽取他給你的意見,絕不可喪失自我判斷。”
她把頭轉向對麵:“至於你,赤拉濱先生,我希望你遵守創作者的職業道德,在天黑以前不要向迪布瓦小姐劇透任何信息,就坐在這兒等待最終結果。”
“我什麼都不能說嗎?”
“這幾個月您似乎總在各國的劇院與影院裡流連,”李理建議道,“您要是願意就和她談談這些見聞吧。但我必須警告您,我已授權監管人員根據自己的判斷隨時對您進行非致命射擊,而如果您表現出逃跑意圖,授權將立即升級為無限製開火。我寧可嘗試從您殘留的思維器官裡獲取艦船的位置信息。您知道我有過開展門扉項目的經驗,對如何反向運用夢境儀是頗具心得的。”
“樂意效勞。”赤拉濱說。
李理做出一個似要起身的動作。就在這時,一直慢吞吞往桌邊蹭的馬蒂陶終於挨到了那個無人的位置,隻見她絲滑地往桌前空隙一鑽,順勢坐上最後一把交椅。餘人對她的舉動並無反應,唯有帕裡衝她微微搖頭,做了個噓聲的口型。
馬蒂陶假裝沒瞧見。“頭兒,”她拉長了聲音說,“老板——”
“請直言訴求,士兵。”李理說。
“我的組長現在怎麼樣了?”
“熙德還在休養。”
“他為什麼要休息這麼久?到底是傷到哪兒了?”
“他在任務中服用了一種強效鎮靜劑,結果在接觸另一種特殊物質後意外產生了毒性反應,由此導致呼吸和心血管係統衰竭,還有中度的肝臟損傷。所幸搶救及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恐怕半年內不會再出外勤了。我認為他還需要長期觀察。”
“這是不是說我可以當代組長了?”
“你在外勤小組的工作時間和資曆很難支持這個訴求。”
馬蒂陶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我們是不是快要世界末日了?”她依然笑吟吟地說,“頭兒,把刺激的工作也分我一點唄?這樣我不就有資曆了?”
“這種態度恐怕不能得到我的賞識。我希望你行事更慎重一些,這也是對你的父母負責。”
“我會好好表現的。”馬蒂陶央求道,“給我一個機會嘛!”
“這裡就有一個現成的機會:這位赤拉濱先生的重要性無需我再多言,而我特意把他請到這裡來既是為了在某些危機時刻便於應對,也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拉杜莫斯眼下無暇分身,因此我隻得把他,還有迪布瓦小姐交給你來看管。在今天的行動結果出來以前,他們兩位絕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明白。”馬蒂陶信誓旦旦地說。
“我會保持對此處的監控。”李理說,“但不排除在某些情況下會發生臨時性的信號中斷。一旦遇此情形,請保持高度警惕,並且牢記我發送給你們的幾項行動準則。對於赤拉濱先生需要如何防範我已做過詳細說明,但也請你們不要忽略詹妮婭·迪布瓦小姐。據我所知她有一隻相當危險的寵物,但我尚未在店內發現它的蹤跡。”
“我把它留在家裡了。”詹妮婭不客氣地說,“否則你們可彆想留住我。”
“不無可能。”李理說,“從公共監控看迪布瓦小姐今天似乎是獨自過來的,但我仍然建議你們保持警惕。最簡單的對策就是:鎖好門窗,封堵所有通風口,不要製造任何可供潛入的縫隙。另外,如果她給你們任何飲料或零食,請你們堅決推辭。迪布瓦小姐曾經偷偷翻檢過她哥哥的家庭藥箱,我不能確定她是否偷拿過什麼。”
“嘿!”詹妮婭抗議地大叫了一聲。與此同時馬蒂陶高興地吹起聲口哨:“還是個淘氣鬼呀!”
“請彆因此輕視她。俗話說小鬼難纏。”
“頭兒,以後我能要她進我的小組嗎?”
“這完全取決於你的表現,士兵。”李理說,“假如你不能表現出足夠的專業,恐怕將來隻能讓你做她的組員了。”
馬蒂陶像渴望一筆橫財似地盯著詹妮婭,詹妮婭也使勁地回瞪她。赤拉濱對自己左右兩邊散發的火藥味興奮極了,正要就此發表點私人意見,李理忽然從桌前站了起來。
“拉杜莫斯已鎖定目標位置。”她說,“恕我失陪。”
她最後朝桌子對麵欠了欠身,如風般離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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